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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夏青青:何日君再来 | 新关注

来源:网络 时间:2022-09-20 11:49:52
导读东方的乌云像车轮旋转,湿润的大地即将爆发冰雪、飓风、群星的焰火。

董夏青青,女,1987年生于北京,祖籍山东安丘,在长沙长大,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中国作协会员、北京作协会员,现为解放军某部创作室创作员。作品见于《人民文学》《当代》《十月》《解放军文艺》《芙蓉》《青年作家》等。曾获“人民文学·紫金之星”文学奖、“解放军报长征文艺奖”等奖项。2018年出版小说集《科恰里特山下》。

何日君再来

董夏青青

老赵和卡昝河连队关系不错,连队的人上下温泉县城都找他接送,全不以那件事为然——

两千年那会儿,老赵载着三连的战士上山挖野菜,顺便弄了几根“党参”带给八连司务长。当天正巧生活车拉上来几根牛拐,连长就叫炖个汤。汤端上桌,除了连长因为一喝补药就流鼻血没碰之外,每人一碗。

半夜,一班的一名甘肃小战士摸进连部放炮似地喊:“报!告!连!长——外面来了一个营!”

连长滚下床往外冲。拽开门,众人似分散的飞蛾。三班班长赤膊光脚,双手捏着两只空纸杯,蹲在厕所门口哭。炊事班的小崔一手抓着一只鞋,在走廊的墙上狂敲,呼喊着:“我要喝可乐——我要抽中华!”有人搂着盆栽干呕,有人趴在窗台上,两只筋肉横飞的大手交替抹眼泪、直不起腰,有人吊在门框上做引体向上。

连长把甘肃小战士一把逮到跟前:“在哪看到一个营?!”

甘肃小战士满脸绯红,瞪着眼睛大喊:“连长!你看那个营(人)!我亲——眼看见他从外面爬进来的!”连长往他手指的方向一看,指导员蹲在窗台上连冲他招手说“哎,嘿嘿嘿”。

连长关起连部的门,汗流浃背。一根连一根往嘴里送烟。枪搁在桌上。天亮时,他起身开门出去,打算放掉今生肚里最后一泡水。当他站上走廊,连队已悄无声息。往各个班里一瞅,人像毛胚房里的建筑材料,散乱地倒在床上、地上。他轻手轻脚地上前,用食指挨个试他们喘气。没有断气的。

第二天,大家陆陆续续起来跑操,好几个人叫嚷身上有地方肿胀,痛,划伤了。中午,机要参谋喘着大气跑到连长旁边,说可以叫老赵再弄点猛药来吃吃,他今日的体力额外够用。

连长把我在连队之外的活动全交给老赵安排。老赵问我想在卡昝看看什么。我说想听阿肯弹唱。他说正好认识一个,联系好了过来拉我。

过了两天,文书跑来说老赵的车在连队门口等我。

老赵开车,哈萨翻译坐在副驾驶座上。老赵伸出右手食指戳了他胳膊一下,说:“这是翻译”,又转动手指头对着我说:“这是记者”。

车子上路,翻译回过头来,他五官清晰而秀气,眉毛粗黑,眼睛泛着幽蓝,胡茬拉杂。他说最近和田下大雨,沙漠冒出来很多草,连野兔子都有了,应该写篇报道。

“想听个啥歌?”老赵低下头捣鼓CD盒。

“有没有邓丽君?”

“放家里了。”他说,“喜欢《何日君再来》吧?这歌有故事……”他笑起来。

“啥故事?”我又问。

“喝好了我就告诉你。”他说。

萨吾提家的女人为我们端来奶茶和干馕。老赵咬开一瓶酒,说边喝边等。我问他和萨吾提约好了没有,他说约好了,不过别抱多大希望,因为“牧民的钟表都挂在家里”。

我们打了几把牌,老赵逢输就喝,面色消沉。我问老赵能不能讲讲那支歌,老赵表演似地打了个大哈欠,连连摆手。过会儿他倒头睡了,留我和翻译坐着。

翻译盯着放在橱柜上的小黑白电视机出神,墙壁钉子上挂着一块布帘,做乃麻子时用。布帘底下一方土坯灶台,上头搁着一口煮肉锅。也许我们待会儿一边吃肉一边听歌。他们会给我倒个满杯,叫我给足面子一口干了,别偷奸耍滑。

翻译开口说:“连队我很熟的,他们要印哈语的‘科学观’啊,‘讲团结’啊,都是找我翻译。”

老赵之前在温泉县经营一家美术用品店,替人做户外广告,兼卖羊头。他常开车去找翻译他老爹喝酒,看他有没有上山捡着羊头、狼牙还有化石。这之前他和小他十来岁的温泉疗养院护士订了婚。

翻译和老爹住在木洛夫斯太,著名的蛇窝。翻译自考那年初春,木洛夫斯太的旱獭越过国境线,往西扩大地盘。因为这里蛇多,旱獭们很少见到哈萨克斯坦的土老鼠。不知道它们身长三寸,尖长嘴,招风耳,尾尖像开叉的马鞭,跑起来像豹子,吃起来像猪。

木方旱獭大败而还,活着的把死了的拖回洞穴。天暖之后,尸首腐烂生出病菌,先染给在草原上活动频繁的黑鼠。染病的黑鼠烧得成群往河边跑,大多数来不及沾到水就死在河边,也有的掉进河里,顺着水流飘向下游。

同年仲夏,新疆石河子小白杨酒厂拉着一卡车酒跑来温泉。车子停在孟克特大街尽头的广场,酒厂师傅把三十多箱酒厂新出的醇香型白酒搬下车,堆放在地上。搭起一排遮阳棚,支起彩色塑料折叠桌,摆上一次性纸杯。请大家免费试喝的大红绸广告横幅被挂在高处,站在县城另一头都能看清上面的字。

下午四点半,师傅们点了一挂鞭炮,摁下音响开关。这一个馕从城东滚到城西还热着的小县城立刻热闹了。沿街窗口的各家都伸出人头,大街上充满笑声和呼叫。到处响起带门和上锁的声音,人们像岩浆流入大街。

阳光像撕裂的金帛掖在各处,女人坐在马路牙子上,双手托着下巴,头巾忧伤滑落至颈间。老人的羊圈修到一半不干了,躺在大树下的草窝里,眼珠翻白,嘴唇微张,粗壮的大手按在马蹄一般结实的肚皮上,脖子胀红。

小职员晃到马路中间的黄线上躺下,路面像手帕泡在他的泪里。

开饭馆的老板娘把孩子放进醒着面的铝盆,小孩躺在软和的发面上砸吧着通红的小嘴。老板娘把杯子里剩下的福根嘴对嘴喂给他,喂完趴在面板上睡着了。向着她的侧脸和发辫,透明空气中的面粉亮晶晶地徐徐飘落。

牧民耷拉着脑袋骑在马上,太阳下的坚硬面孔在溶化,随着马匹颠簸,嘴唇一下岔去了右腮,一下滑进下巴。

老赵等在那里,替老爹把马拴在遮阳棚背面的大树下,像将许愿的小船放进河水将他送入人流。老爹静静地排着队,挨个从每一位促销小姐手里接过纸杯,一饮而尽。

枣红马在一边打着响鼻,一泡艳黄的尿液激得泥土翻起幼小的瑰丽气泡。老爹窝在树下,棕黄色的眼睛浮出清泪。老赵蹲在一旁,一手搓着头顶的茸毛,一手捏着手机。

“喂老婆,喂?你在哪呢……我爱你,我爱你,老婆……”

“老婆我爱你……老婆……嘘……”老赵把手堵在听筒上,细声说:“嘘……老婆,告诉你,我在哈萨克斯坦……”

电话断了,老赵把手机揣回兜里,端起纸杯,从离嘴很远的地方往下倒。

天降黑了,当血潮怡然归返老爹的心窝,枣红马驮着老爹往沙雷比留克方向走。老爹手拉缰绳,几次险些落马。见到潺潺流水,老爹翻身下马,半只脑袋插进河里饮水。枣红马在一旁呼着气,鬃毛披垂。

过了一月,翻译的老爹死了。人们说他喝了不净的河水。等来悼念的人散了,老赵撬开酒瓶盖子往翻译嘴里灌。临到昏沉,老赵把酒瓶一甩。红着眼冲翻译勾动两下手指,“走啊”。 

摩托车在漫长空荡的窄细土路上走,每逢拐弯就轧上碎裂的石块而歪倒在地。大山嵌满海洋生物化石,挺直严肃,相邻的山头紧紧夹住腾空扭转的云彩。开上一块空地,老赵抬头指着半空笑:“哎,你看。”

一道峭崖在前方不远处。一对粗壮的长角凸现在崖头的薄雾里,一头毛色如同耗子的狼离它五米站着。大头羊甩出蹄子飞起向前一头栽下,贴着崖壁摔了几个滚嘭地落地。

那匹狼走到崖头边上,停住俯瞰许久。

老赵和翻译跳起来往这只北山羊着地的地方跑,可已经看不见它。

之后几天,老赵带着翻译跑了好几座山头。翻译常在感觉不太好的时候拽住老赵,老赵就会甩开他大步朝前走,兵团后人的坚硬嗓音混杂着风沙声:“一颗子弹一块六毛八,就算给你一千发,该牺牲的不都得牺牲?”

“人都得死么。”他越说越像提上裤子拉拉链,“都是每秒38.6毫升的鲜血往外蹦,蹦12秒熄火。对不对?”

七八天的时间,老赵和他四处借宿、往人迹罕至的地方跑。俩人在一个洞穴发现类似绘有岩画的石壁,上面有笔触如火柴棍粗细的荧黄图案。招待他俩的多是山里的牧民,听老赵说客气话,就揽过他的膀子来说:“朋友,谁出门带着自家房子呢?”

时至分手,老赵弄到一只角上带伤的盘羊头、三颗狼牙,翻译两手空空。之后老赵揣着钱回博乐市结婚。翻译没跟去。翻译把家里的牲畜托付给附近边防连队,跑去了阿拉山口。在那边,他常和哈方军人做生意,大到家用电器小到蔬菜鸡蛋。把不值十斤土鸡蛋的国产杂牌子母机卖到100多美元。那边的小老板们笑他是专门“哈”哈萨的哈萨。

那个贸易站地处中国最大的风口,他眼见狂风把一截车厢从乌兰达布森检查站吹到了艾比湖的避风处,跑了4.38公里。六个小朋友在放学回家的路上被刮跑了,过了一天才被人从芨芨林里一块大铁皮底下找出来,所幸都活着,好过阿拉山口连队炊事班那六只闲逛时被吹到墙上摔成肉糊的鸡。有时牧民赶着骆驼回家,突然大风急掣,沙石惶奔飞曳,惊得骆驼四处瞎转。牧民眼见有的骆驼往哈萨克斯坦的德鲁日巴镇跑,吓得连连大声吆喝岗哨上的连队战士过来赶骆驼。一回,一辆尼桑小车停到他商店门口,他看见了,正要出门时一阵狂风撵过来,那小车刚打开的右侧车门瞬间飞出去,像把菜刀横戡进前面一家汉语名为“温暖清静世界”的理发店招牌上,没坚持几秒,连带着玫红色的广告板一块咣啷落地。

夜里,他和当地的小老板们打打牌,喝点酒,有时去卡啦歌房玩一夜,第二日晌午,从昼夜亮着粉色暖光的按摩室里醒来。

偶尔和老赵通个电话,他知道陪了一年父母老婆,老赵回温泉继续干活了。翻译总兴冲冲地说又卖了什么、开车去了哪。等他开口问老赵在哪里,老赵回答,房子里。什么房子?屋子。干什么?坐着。坐着干什么?不干什么,就是坐着。

不忙的时候回来看看。老赵说。

一天,翻译在旱厕方便时进来一股掀风,尿像一巴掌打过来。他拉起裤子,扒着墙将头探出去看,方才发觉之前是被尿糊住了脑子,一直没看见这里的树和他的心一样,已向着温泉方向过分倾斜。

夜里,没有亮灯,窗帘紧闭。老赵半醒着偎进沙发,脚跟沉入茶几,双手十指交扣放在小腹上。屁股好像还在浪里颠着。都怪马骑得太久。昨夜他把脚泡进硝酸益康唑溶液,今天破了皮流清水。踩住马镫的时候完全麻木没知觉,现在才疼。一瓶“赛里木”在他脚边微亮。要不要喝?

耳眼里有一根金属丝的颤鸣声,仿佛有人拉电锯没完没了。很久之前,他发觉自己心上有个洞。他和朋友们从博乐开车去伊犁,刚到赛里木湖边上,他就觉得没有一点意思。

漆黑的夜,飓风搅起深邃的激浪,他在即将飘离飞升的毡房里胡吃海塞,摸到了自己或身下某个人的眼泪。

他已到了收女人不如收把野韭菜的年纪,他不需要谁,也不被需要。为了生存,必须身处社会,劳心动脑,必须生孩子,造房屋。赚了钱,成把的倩影在门外晃,搞得他心烦胃也疼。老婆偶尔冲他哭闹,问你在哪里。他就回答,房子里。不管在家还是洗浴会所、朋友家,他没说谎,确实是在房子里。

双脚微麻,他收回腿放下。双手摁在膝上,脊背弓曲,陷进沙发靠垫。他慢悠悠地转动脖颈,慢悠悠地,把幻象拖曳得长长的,绕成一匝。按一个喇嘛给他说的,他的心会越来越紧,到最后缩成一块铁砣。远非“一炮到天亮”一类药物能治的。过会儿,他神情恍惚地昂起头,环顾黑夜,舔两下嘴唇。起身在屋里来回转悠。

他拖开木椅,上身伏在餐桌上,拆掉家里两盏台灯。搬来一只北山羊头,拿两只拖拉着线的电灯泡,一边一个塞在羊眼睛的窟窿里,再合并两根线路。“啪”,灯光像睡婴睁开双眼。他趴在一旁,开、关。开、关。

生个孩子会好吗?

“他养过这——么大的黑狗”,翻译坐直身子,耸着肩膀,向我张开双臂比划。老赵躺在他腿边,头枕着胳膊。睡梦中腰腹抽动。

有年冬天,老赵翻过三座达坂去一户蒙古人家找酒喝,刚在他家门口下车,就见三条看门狗直扑过来。老赵的狗跳上去,脖子霎时被扯开一条口子。老赵发疯地抄起挂在栅栏上的铝盆,冲过去朝那三条狗头上猛扣。

把“琵琶”抱到家里床上,他跑去买最好的肉炖烂,在蒜臼里捣成肉糊糊喂她。过了半月,翻译叫他带“琵琶”一起上山转转,他说不行,她伤还没好利索,不能让她跟着跑。“琵琶”见他不带自己出门,在笼子里又抓又刨,嚎着啃咬笼子。老赵只得抽出一根背包绳给她捆住,在笼子外头又加套了把锁。

他俩在山上瞎转,满目棉被似的积雪。翻译突然停住,指着前面一个小灰点说,哎,那是狐狸么?

老赵说应该不是。翻译叫起来,不会是那个啥吧?他说就是的。

他俩悄悄上前,它转身就跑,极像打火机“叭”地窜出来的寸长火苗。俩人同时停下来不追了,可它没跑多远就一头卡进旱獭洞,露出半截身子。他们拿麻袋套住它。扎死麻袋口,拎起来悠了几圈。提着麻袋往回走时路过附近牧民家,毛色杂乱的守门土狗还隔着老远就玩命地跑开了。

老赵跨进家门。顾不上找钥匙,铁钳撬开笼子,抓出狗往麻袋里塞。说想看看一只猫科动物能有多狠。 “琵琶”被从笼子里抓出来时已又拉又尿,惊恐绝望。紧扒在麻袋口上的前腿抖得像两条触上低压电网的鱼楞子。翻译目瞪口呆。

 “十秒。”翻译呓语,看了一眼老赵的腿肚子。“袋子里一点声音都没有。等他把它拖出来,那条狗已经完了。”

老赵把狗提到一边,叫翻译再把路上捉住的松鼠也扔进麻袋试试。

“牲口吗你是?!”翻译一脚踹翻空狗笼子。笼子滚了两动,停在老赵腿侧。他抬起头盯着翻译,默笑,不作声。

翻译给松鼠起名叫“张”,把它赶进垫着报纸的纸箱,放在贮藏室的角落。嗅不到人味儿,张从纸箱里跑出来,一会儿拼命拱墙角,一会儿又摁住一块纸壳使劲啃。听见门响,张又溜回纸箱子,缩成小团。翻译觉得太——可笑了哎,要是害怕被捉住,它应该往箱子外面跑不是么?

他把张一遇危险就往纸箱里跑讲给老赵,老赵说,那是他家,碰到事情它当然要回去了。

后来张的精神越来越不好,翻译只得放它回树林。一个中午,翻译把货发去三家草原商店回到家。隔着老远,他看见张回来了。它费力地爬进从车屁股扔出来的空啤酒箱,等翻译端着一盘青菜跑出来,它已经死了。

冬天,老赵弄来两身迷彩棉服和翻译一人一套上山赶马。半山腰上,老赵说要和翻译比赛,看谁能推着一个雪球爬上山顶。翻译笑他找死,老赵自己一个人推雪球,过会儿就回过头朝翻译得意地笑笑。爬到半山,雪球已快和老赵一般高,他突然手没撑住,重心一歪,人被雪球裹住往山下滚,嘭地撞在一颗云杉上,老赵刚冒出来的脑袋又被树上震下来的雪埋掉了。翻译跑过去扒雪,扒着扒着被老赵一把揪住胳膊。

“我日你妈!眼珠子差点被你抠出来!”老赵爬出雪里。

俩人找到了马,即刻返身。走到一个相对空旷的山坡前,老赵从口袋里掏出两只大尿素袋子,蹲下往袋子里填雪。填满了,俩人坐在鼓胀的雪袋子上一路向下冲,风从北边吹来,洗去了植物释放的香气和雪花的清甜,空气里又飘下一层薄薄的雪。

天气稍好一点,俩人去爬桦树。坐到树杈上耐着性子割树皮,回家之后在火上一烤,从树皮的内壁揭下一层薄膜。比和田纸更有韧性,还不刮墨。翻译在纸上抄经,折成符,别进老赵车里的后视镜。老赵在纸上画女儿的脸。左一个屁股,右一个苹果。已经抱上孩子了,然后呢?

天暖了,老赵远远地躲开晒不干的尿布、全疆河流分布图状的妊娠纹,不是在温泉做广告牌,就是在边境帮连队跑车。和老婆每天拿起电话吵一架,有时吵疲了百无聊赖地躺在沙发上,频道放在某个卫视,一整天瞪着眼。某日,山上融化的雪水冲宽河道,翻译的几只小羊在渡河时被冲走。老赵立即说他要来架座小铁桥。翻译说这冰水会把他搞出毛病来,他极度不屑地哼了一声。

浪花飞快响亮地纵身奔流,老赵敏捷地踩进石头缝,大手紧拉住绑在一根铁架上的绳子。焊到第三根铁架,他在兜里摸电话时松开了绳子。河水却没有松辔,透明的马鞍、浮动的缰绳,驾驭着涌动的脊背向前。翻译跑过去把他从水里扶出来。鲜血从老赵左边裤腿流出来,几颗碎石子磕进了他额头,左侧腮帮子青了一块,整个人从头到脚嘀嗒水,像个牛嚼不烂就吐出来的破塑料袋。

翻译搀着老赵进到屋里,老赵脱了衣服盘腿坐在炕上,腰部肥厚的肉淤出来盖住皮带。翻译拿了干毛巾让他擦,他拿毛巾捂住头来回猛甩,又仰头做打哈欠的动作,可还是有水在脑子里嗡嗡响。他索性扔了毛巾,闭上眼坐着,过会儿,头发像新鲜牛粪冒起烟。

翻译坐到他旁边,拉着他耳廓的软骨往里看,耳眼里有亮晶晶的光在动。

“痒,痒!”老赵去打翻译的手。

“你再憋一哈气,捏住鼻子试一哈。”

老赵深吸了一口气憋着不动,眼前是黑的,翻译的声音搅在水泡里,好像从一只空酒桶里传出来。

果然又有一点水流出耳眼。

老赵在炕上发出微响的鼻鼾。屋内金色的阳光里,两只燕子紧贴着墙壁回绕盘旋。炉子上的水壶喷出雪白的雾气,灶里的焖肉逸出浓香。翻译打着哈欠伸懒腰时往老赵去年修的烟囱口里看了一眼,发现好些日子之前以为被风刮跑了的底裤原来是被燕子叼进去做了窝。

老赵没发觉自己睡着了,他被眼前童稚的阳光熏着,浑身冷飕飕。幼时在团场生活,父母外出卖货,他独守十几亩枣林。人丁如芒刺插立。他从棚屋里望向田野,不安门窗的大地空得不着边际。星光像摇篮,大地像墓场。没有一样可期的对象。他这会儿听见翻译坐在一旁哼歌,也可以对接他的目光。他翻了个身,另一侧炕褥湿冷。一股苦水霸住舌根。

过后不久,翻译卖掉家里的牛羊和马匹,常年呆在温泉县城替一个哈族朋友打理歌厅生意。经营歌厅这段时间,翻译又顾场子,又陪着老赵进山,把命奔薄了一层。有熟客推荐他考政府机关搞人事,他问对方难道没听过一句哈萨克谚语:“四条腿的牲口好管,两条腿的人难管。爱做媒的大姐拉拢他成家,他一笑置之。

在北疆很多地方都能看见政府修葺的成片安置房,房身小巧玲珑,墙体贴着莹莹闪亮的白瓷砖,屋顶盖着湖蓝或柠檬绿的陶瓷瓦片。当地干部常进山挨家挨户地动员牧民们搬出大山,免得大家冬天不是被冻死就是被酒精毒死。之后牧民们会收拾上简单的行李跟随干部们下山。等过不久干部去送慰问品的时候,就发现牧民们早已不知去向。

翻译的心不在那些地方,像祖祖辈辈的牧民难以对安置房动心。年底,翻译接替自己过世的老爹,在连队会议室宣读了护边员职责手册。每月几百元的酬劳是小事,他重新摸到了和卡昝河这个地方连着的筋。

天将黑时老赵才醒,他睡得大汗淋漓,浑身骨节吱嘎作响。我和翻译聊得头疼脑热,膀胱胀痛,谁也不愿再提萨吾提和什么听阿肯的事。

我们三人告别女主人爬上车子。发动车子时,女主人在车窗前对我说了句什么,翻译说,她问你什么时候再来。

“哎老赵,你还没讲那歌的故事……”我拍拍他。

“故事……”老赵耷拉着头咕咕哝哝,“什么故事,没什么故事……”

太阳依然悬挂空中,以大路为界,右侧天空浮着一线浩荡白云,仙人骑着大象,前方是指路的佛手。河水上游岸边,马匹和它投下的影子像被朝左扳倒的“B”,远远望去,半侧草坡缀满脏字。刚开出几百米,老赵嚷着要他在路边一户牧民家跟前停车。

老赵跳下车,跑去爬上那家的羊粪垛。右手搭在额前,眯眼远望。

温度降下来,车子在大风里摇晃得吱咔作响。翻译闭着眼紧靠座背,嘴唇发紫。

另一侧窗外,几道绵延不绝的铁丝网紧束视线,敖包上插着一把铜纸戟,散落周身的绿色啤酒瓶碎片迸出辛辣泪汁。对面群山皱褶如虎皮,身后雪山的坳垭里涌出凝乳状白烟。霜雾将冉冉上升,很快蜿蜒流淌至此,降下细雨霏雪。

前方一个骑马的牧民跃出来,之后两个、三个……,十一个马背上的牧民出现在离车50米远的空地上,围住那户人家的门。

屋门打开,一个上了岁数的胖女人甩出来一只小羊。马蹄、尘土、羊、俯身吊在马匹身侧的牧民在暮色里搅成一团霾雾。有人不断地摔下马去,再吹着口哨爬上马冲入抢圈。

老赵跑过来打开翻译一侧车门,气喘吁吁地说:“你帮我过去搞匹马。”

“你要去叼羊?”

“对。”他快活而急促地回答。

“你去干什么?!”翻译叫起来:“你怎么可能抢过他们?!”           

“玩一玩。”

“我快——快的开,我们去温泉吃大盘羊肉。”翻译手搭在他肩膀上,安慰似地说:“那只羊不属于你。”

“这不是羊的事。”他笑。

车子寻着旷野上的淡淡辙印摇晃前行,崩裂的碎石接连在车身打出脆响,预示接下来好运连连。牛群如粘在儿童塑料垫板上的剪纸。云彩成群结队地爬行而过,转瞬即变。

翻译按下播歌键,细柔娇媚的男声唱道:“爱情是伤感的,眼泪为你流成黄河水……”

“就是的……”老赵双手使劲揉搓冻得发硬的脸颊喃喃地说,“是,啥都跟酒一样,伤肝的。”

车子终于跃上大路,不见一片叶,不见一只鸟。东方的乌云像车轮旋转,湿润的大地即将爆发冰雪、飓风、群星的焰火。

本文原发于《北京文学》2010年第三期

图片源于网络

本期微信编辑:sau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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