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记忆 | 王庆康/鸣羊山下三座坟

七十年前，章丘相公庄圩子墙外巴漏河对岸，有条南北走向的深沟大壑，庄里人管它叫河南东沟。

那是一条历经千百年雨水冲刷、泄洪而形成的土沟。自南面张家庄、小楼庄一带延伸过来，虽不太宽，但足有五、六里地长，沟头在河南街东梢门外与巴漏河连通。此处有座土地庙，石砌庙台高高的，能漫过半大孩子头顶。看来是修庙时怕被水淹有意加高。庙前一棵树干挺拔的国槐树枝繁叶茂，成了进出沟时停留歇脚的好地方。

知道此沟的本庄人自然不少，真正走过的却不在多。进北口不远，就会惊讶地发现，在相公庄这个街道繁昌，商贾络绎，集市兴旺的千年古镇外，居然还会有如此隐秘静幽之地。沟深坡陡，柏榆争生，翠草连片，野花遍开。沟底被割草、拣柴人踩踏出的一股羊肠小道，蜿蜿蜒蜒，时而钻进草丛，时而露出林间，很给人以清净、神秘之感。除了麦秋大忙，平常很少有人从这里走动来往。

1950年，在轰轰烈烈的土地改革运动中，我家因世代为农，地少人多，房屋破旧，家境穷困，故而被划为贫农。土改工作队按政策分给了地主家2亩土地和3间旧房。仅有的一块水浇地，处在小楼庄前，离家很远。父母去这块地劳作，若走大路，要从南窑洼绕个大圈。若抄近道，河南东沟是必经之地。

互助合作前单干那几年，我常随大人下地。小孩子农活干不了，只是因为留在家里大人不放心。在我幼小心灵里常记得，春天麦苗要返青了，或是久旱无雨夏苗要枯萎了，父亲就得赶紧张罗去扳杆子拧水浇地。母亲是父亲的好帮手，干庄稼活也能顶大半个男人。往往是明日要浇地，今天夜里就摸黑摊好煎饼，起大早烧好饭汤，然后紧呼慢哄拽起睡梦中的我，跟着他们一起下地。

父亲那时正值壮年，有把子力气，肩上扛着沉重的辘轳杆子，杆子头挑着硕大铁箍木板“浆灌筲”，晃晃荡荡，走在前头。母亲挪扎着一双从小就缠起的小脚，扛着支杆子用的“夜叉木腿”，提溜着汤罐和干粮袋，扎扎悠悠走不快，老是拉在后面一大截。我呢，人小不懂得父母辛苦，早忘了既睡不醒又肚子饿那个难受劲，蹦蹦跳跳走在父母中间。看见苦菜花总要摘几朵，看见苜蓿芽也爱掐几把，看见蜜罐子棵也想吸几口，看见蝴蝶飞也得扑几下，看见草丛中突然腾起猛窜的野兔也傻乎乎去追几步······

行至越来越难走的土沟深处，突然眼前一亮，一片没膝高的草丛后面，出现一块明显是人工用锨镢平整过的平地，大小也就如“屋天地”差不多。此时，父亲停下脚步，小心地将肩上重物倚放在地边那棵歪歪身子的柏树上，回头朝母亲喊几声，摆手招呼我快跟上。

等我和母亲走到跟前，他不说话，只是紧紧攥住我双手，面朝平地里并排着的几座小土丘，默默站一会儿。然后从褂子口袋里掏出旱烟叶，卷一支默默抽完。又朝沟沿上几只叽叽喳喳的麻雀望一眼，像自言自语，又像对我和母亲说道：“唉！都是些小年轻啊，家远着那，回不去啊！”说话声音明显带有十分的怜悯和悲伤。当年只有六、七岁的我，不明白父亲话里的意思，也不理解他当时的情感，只记得那几座野花青草覆盖的土丘前，都竖着一块矮矮的青石板，上面刻着两三行字。

1957年春，县里为疏通明水一带泄洪渠道，开始动工展宽修整河南东沟。本庄红五星高级农业合作社民兵队长带人到沟里去“迁坟”，已在郑家庄初级小学读三年级的我这才明白，那几座土丘埋葬的是1948年秋天在济南战役中牺牲的革命烈士。

当年，他们在前线负了重伤，被送到设在俺相公庄奎文街上的野战医院救治。1949年6月，野战医院奉命撤离，一部分伤员转入刚刚由渤海军区移驻庄内的山东荣军教养院继续救治，其中有三位终因伤势过重救治无效而光荣牺牲。即由荣军教养院负责，当地区、乡政府协助就地予以安葬。当时考虑各方面条件，烈士墓址选在了河南东沟深处那片稍微平坦的空地上。

这次烈士墓要迁移，地点选定在圩子墙大东门外南侧不远处。迁葬那天，红五星高级社组织举行了隆重仪式：按当地风俗，在新墓地扎起遮阳席棚，请本庄木匠打制了新棺木，请专门懂行的白事主理，将收殓来的三位烈士遗骨重新入殓，安葬在巍巍高耸的圩子墙下。同时，将石碑也重新立在新坟前，并在墓周垒起青砖花墙，栽植苍松翠柏。

从此，驻地党政机关、企事业单位和人民群众、学校师生有了一处缅怀革命先烈，颂扬革命精神，进行革命传统教育的去处。每年清明节，各界人士都有组织在烈士墓前集会，举行各种悼念活动。附近老百姓也自发前来为烈士墓添培新土，烧纸、焚香，摆供祭奠。

1976年6月，相公庄开通环城路。公社机关由当铺街乐善堂迁往小南门外新址，东升大队集体企业空压机厂也在圩子墙附近建起了厂房。烈士墓处在了交通要道上的工厂大门旁，环境比较杂乱。时任公社民政助理员袁学德同志是位1946年在渤海军区参加革命的老同志，他出面协调，将三座烈士墓再次迁葬于十九郎村南的鸣羊山下。

这里依山靠水，林丰树茂，花香草翠，幽然静谧。若干年来，每逢清明时节，村里都派人清理烈士墓周围蒺藜杂草和枯棘荆棵，培添新土。附近学校师生也来这里举行纪念活动。就这样，烈士墓依偎在绿了变黄，黄了变绿的鸣羊山北坡下，静静守候着清清绣江这片土地，陪伴着巍巍长白这重山川。春夏秋冬，年复一年。

说话间到了2009年，我63岁，已从相公庄镇人民政府工作岗位退休。这年清明节，我回家上坟祭祖，在路过已经变了模样的河南东沟时，不由得再次想起几十年前父亲说的那些话。心里萌生一个想法：几位革命烈士都不是咱本地人，几十年了，他们一直默默长眠在咱这里，远离家乡，远离亲人。也从未听说他们老家来人扫过墓，更不知道他们家中还有没有亲人。

家乡的父老乡亲，您还记得他们的名字吗？知道他们长眠在山东章丘鸣羊山吗？咱退休闲下来有时间了，要不，为他们寻寻亲人？或许苍天施恩，庇佑英灵，会真的找到呢？我遂将这个想法向时年62岁的老同事张庶津同志提起。谁知，两颗心想到一块啦，一拍即合，商定要千方百计义务为三位烈士寻找家乡亲人。

按照碑上镌刻的姓名、籍贯，三位烈士分别是：黄文树，四川省西中县黄家沟村人；王金法，山东省沂北县于家双沟村人；周东华，四川省人。老张会玩电脑，他按照这些不太完整的碑文信息在网上查询，发现四川没有西中县，山东也没有沂北县。周东华烈士只知是四川人，四川那么大，会是哪县、哪乡、哪村呢？

至于地址不详、不准的原因，我俩分析：一来，可能历史上行政区划几经变革，原来叫这个县名，后来合并、撤销或改名了。二来，可能当初登记烈士籍贯时，记录者没听清申报者浓重的地方口音所致。今四川省南充市辖区内有个西充县，建国前后就叫西充县，这“西中”二字就极有可能是方言造成的误读误记。而山东在抗战时期确实有个沂北县，只不过后来合并到沂水县了。周东华烈士籍贯在墓碑上只刻“四川省”三字，一时未能找到原因。鉴于此，我们决定先易后难，先根据黄文树烈士墓碑刻下的地址，联系四川西充县为他寻找亲人。

于是，我俩开始分头行动：我按照墓碑地址及音误推断，给四川省西充县华光乡黄家沟村党支部写了一封信。信中详细介绍了黄文树烈士牺牲和安葬经过，并告知烈士墓地现在保存完好。如有烈士亲人前来山东祭扫，我们将热情接待并尽力协助。张庶津同志则通过四川省政府网站、西充县政府网站县长信箱等媒体平台，发出了求询黄文树家乡亲人的帖子。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几天之后，两条渠道同时收到了回复信息。我接到几千里之外四川省西充县华光乡黄家庙（碑文刻黄家沟）村打来的长途电话，电话那头的人激动得话语有些颤抖，在问明白我是山东写信人之后，他一个劲表示感谢。虽然对方那一口十分浓重的四川方言听起来很费劲，但听得出大概意思是说，黄文树烈士确是他们村人。不过，家乡年轻一代已经没人记得他、提起他了，只有健在的老人在一起拉呱时，还提到这位曾在一起砍柴、挖菜、放牛、捉鱼的儿时伙伴。

正在县里参加会议的村党支部书记，得到告知后，马上回村走访几位八十多岁老人。老人说得清，当年只有十六岁的黄文树，是1947年冬跟人去南部县揹盐巴未归的，自此60多年音讯全无。谁都以为这孩子早已不在人世，做梦都不曾想他居然是为祖国和民族解放事业光荣牺牲的革命烈士。

来电话的人还说，在接到信后那几天，几百口人的小山村简直就要沸腾了。人们见面便相互告之，无不为村里出了为革命光荣牺牲的烈士而自豪，也为60多年不知烈士丝毫音讯而悲痛伤感。又说，不日村里即派专人赴山东祭扫烈士墓，祭拜烈士英灵，代表全村男女老幼向黄文树烈士表达最深切的怀念，献上最崇高的敬意。

张庶津同志在网上也得到了西充县民政局回音，说局里优抚科的同志接到了县长对网上来信的批复，县长对此事极为重视，要求迅即派员去华光乡黄家庙村进一步调查核实情况，并与山东两位老同志保持联系，随时将进展情况向县政府汇报。更有在网上看到老张求询信而自告奋勇协助寻找烈士家乡亲人的网民，称有需要他们办理的事宜，不要客气，尽管吩咐。一位不知名的志愿者，利用一整天时间，从县城骑自行车赶往华光乡寻访，也在黄家庙村联系到了烈士亲人并第一时间通知了老张。领导的支持，群众的鼓励，为我俩增添了足够的信心和力量。

这一天是2009年7月29日，我们迎来了两位远方的客人，他们是黄文树烈士家乡代表任德忠和鲜继建先生。二人带来了几千里之外巴山蜀水人民的深情厚谊，带来了烈士家乡父老乡亲真切感人的祝福，也带来了烈士亲人无尽的思念。二人说，临出门，村里老少爷们千叮咛，万嘱咐，说到了山东，一定要好好感谢当地政府，感谢两位老同志，感谢60多年精心守护烈士墓的众多好人。

听了这话，我和老张心中久久不能平静，我们的一个朴素想法和简单举动，竟给对方带去这么大的轰动，实在是始料未及。我俩都是几十年党龄的老党员，都有在党组织领导下工作几十年的经历，做这点小事，有十分的意义，却没有半分值得别人称谢的理由啊。

四川客人告诉我们，黄文树烈士离家那年，家中连他5口人：父母、妹妹，还有一个指腹为婚的“团圆媳妇”。妹妹叫黄文桂，年仅9岁的“媳妇”叫谯中明，是他舅舅家表妹，自小因家穷送给姑姑（黄母）收养。

黄文树离家后，这位还是个小孩子的“媳妇”尚未成人，就与岁数一般大的妹妹担起了家庭重担，她俩除了伺候体弱多病的父母，还要烧水做饭，下地干活，养鸭喂鸡，缝补浆洗。就这样，全家人等了一月又一月，盼了一年又一年，始终没得到黄文树丁点消息。

1961年，正值三年严重自然灾害时期，两位老人相继离世，姊妹俩也已长大成人。在乡亲们劝说下，二人才无奈先后择门出嫁。黄文桂远嫁南充县双桥乡大磨湾村，谯中明嫁到本乡红庙子村。虽然相隔很远，她俩平时也见不上面，但只要有机会凑到一起，思念哥哥就成了必拉的话题。论年龄，到2009年收到信息时，黄文桂72岁，谯中明71岁，都成了古稀老人。

我们以简单章丘农家饭食招待远客，向他们介绍相公庄人文历史和经济社会发展概况，告知黄文树等烈士墓迁移过程，并向镇委、镇政府有关领导作了汇报。根据领导意见，按当地风俗安排四川客人扫墓事宜。

次日，正逢相公庄大集。济南电视台、章丘电视台闻讯，呼啦啦一下来了十几位记者跟踪采访，三台摄像机不停地围着四川客人和我们拍摄镜头，一时弄得大家既措手不及又不好意思。赶集的人们听说四川烈士来了亲人，无不为之动情，纷纷凑上前来关切地询问。就连卖纸香供品的店主，听说要祭奠烈士，在包好的物品外又另多搁上两刀烧纸，让给他在烈士墓前代烧，说那是他作为章丘人表达的一份真诚敬意。

一行人驱车到达墓地后，举行了简单仪式，按章丘风俗烧纸香，摆供品，行礼祭拜先烈。在现场，我和老张同志边烧纸边对三位烈士说：“黄文树同志啊，您家乡的亲人来看你啦！”，“王金法同志，您的战友找到亲人啦！”，“周东华同志，您四川老乡来啦！您有什么话带给亲人吗？”那一刻，所有在场领导、记者、亲人无不热泪纷洒，我和老张也不由得老泪纵横，扶碑哽泣。四川客人一时控制不住，仰对长天嚎啕大哭起来，哭声久久震荡在鸣羊山坡，林木呜咽；随风传及绵绵长白山脉，大山垂泪······

时任相公庄镇副镇长夏方俊同志自始至终参加了祭扫烈士墓活动，并代表六万五千相公庄人民向四川客人表示最诚挚的慰问。同时安排以镇政府名义出具烈士在本地安葬证明书，提出向民政部门寻求档案资料途径，叮嘱我和老张尽力做好协助工作。

章丘市民政局领导接到我们诉求后，当即指示有关科室千方百计查阅档案，务必找到当年散葬烈士有关资料。这里必须感谢民政局杨仕俊和韦大龙二同志，是他们不辞辛苦，不嫌麻烦，从浩瀚的库存档案中，翻找出近六十年前记录黄文树等烈士散葬各处的原始资料。当已经十分陈旧泛黄的一卷资料摆放在众人面前时，谁不为这本沉甸甸的卷宗足可无声告慰九泉之下烈士英灵、抚慰亲人心灵创伤而激动落泪呢！

档案资料是1952年章丘县第九区（相公庄区）区公所填制的《章丘县散埋烈士调查登记表》，16开油印表格清楚地记载着烈士姓名、职别、部别、籍贯、牺牲年月、牺牲战役及地点、英模事迹等内容。文字多用繁体字说明时代已经久远，时任第九区副区长韩明旭、文书赵以津二人签章说明经办人高度负责。

这份资料显示，黄文树等三烈士牺牲后，确系当年驻庄山东荣军教养院负责就地埋葬。民政局在这些资料复印后交给四川客人，并在复印件上郑重地加盖了公章。

济南电视台和章丘电视台记者全程采访祭奠烈士和查询档案资料过程，并及时制作了专题片，分别在济南台《今晚二十分》、《有么说么》、章丘台《章丘新闻》等栏目播出，一度引起巨大反响。

任德忠、鲜继建二位回乡后，及时将有关材料报送各级主管部门，拟按办事程序为黄文树烈士申报英名。为使符合条件烈士亲属得到政府相关政策照顾，他们又做了大量工作。后来，将进展情况及时通报给了我们，我们感到十分欣慰。

在接下来一段时间里，老张通过电话和网络联系，为王金法烈士也找到了亲人。烈士原籍本省沂水县沙沟镇于家双沟村（原属沂北县），老家还有侄子。侄子小时候从父亲那里听说伯父早年参加革命，当兵远去一直没有音讯。后来知道伯父在战场光荣牺牲的消息，但不知在何处牺牲，也不知葬在何处。在得知伯父安葬在鸣羊山的信息后，他表示一定赶赴章丘祭扫烈士墓。只是由于其他原因，当年没能即刻成行。

我们还曾试图通过济南革命烈士陵园、济南战役纪念馆等单位查询周东华烈士有关详情，终未获得有价值线索，不能不说是很大遗憾。

又到一年一度清明节了，笔者谨以此文献一片诚心，致一份敬意，表达对为了中国人民解放事业流血牺牲的千万革命先烈无尚崇敬和无尽怀念。革命先烈英灵永在！英魂永驻！精神永续！颂歌永传！

（部分图片由作者整理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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