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完美也要撑下去，不是吗？』
精选
作者：八段锦
来源：凤凰新闻客户端
五一假期，我被小男人威逼着去看复联4。不喜欢看这种缺乏剧情逻辑的电影，有多不喜欢呢，一个细节出卖了我。
拿着爆米花刚在黑暗的影厅匆匆坐下，小男人就冷冷地说，妈妈，你买错票了。定睛一看，屏幕上是灰突突的贫民区，一个印度小孩在和母亲说话。
我怎么可能犯这种低级错误？悻悻走出放映厅，重新买票入场。
“复联4泪点瞬间”上了热搜，其实整场电影三个小时，我也只记住了三个镜头，不知道算不算泪点。（以下轻微剧透）
第一个镜头：灭霸对背叛他的女儿说，也许过去我对你太苛刻了。
这可是自称“毫无个人情感”的灭霸，难道也会对女儿有一丝愧疚吗？
第二个镜头：肌肉男雷神因为受灭霸刺激，变成了整日酗酒的肥宅，他穿越回去执行任务的日子，正好是母亲要去世的那天。
他忘了任务，躲在柱子后面痴痴地看着一群人簇拥着母亲向前走，母亲竟然也发现了他，机灵地把其他人都打发走，独自来到他的面前，抚摸他的脸说了一句话：
“未来你一定吃了不少苦。”
别人只知道笑你的肥，只有妈妈能看到你受的苦。
第三个镜头：
钢铁侠也穿越了，在他即将出生的那天遇见老爸。感觉这部电影的主题好像是穿越到过去和父母重遇。
他爸因为马上要当爹很紧张，他向钢铁侠咨询经验（这太搞笑了吧），做父亲遇到皮带解决不了的麻烦怎么办？
钢铁侠答，仔细回想一下，我爸对我也很严厉，但是现在，我能想到的都是美好的事儿。他尽力了。
离开之前，钢铁侠狠狠拥抱着父亲说，感谢你为我做的一切。
他们好幸运，可以穿越。要是我爸也能向我咨询一下育儿经验就好了……
要是我也能回去，以一个陌生人的身份听听他会说什么，对他补一句“感谢你为我做的一切”，就好了。
如果没有穿越，人生什么时候，才能真正理解父母、放下对他们的怨恨？
01
当你不得不如此的时候
昨天的文章（详见麦家一封信看哭董卿: 原谅父母的不完美, 是成年人的教养），引来了一位情绪激动的读者，她质问我，
“有的女儿被父亲强奸了，你能回答我这个女儿是否还需要原谅禽兽父亲，如果这个女儿是你，你会原谅吗？如果你会原谅禽兽，那你是不是猪狗不如了”？
关于与父母和解，我看到最震撼的例子还真是一个被性侵的女儿，那就从这个特殊的例子说起吧，有这样经历的人都可以被治愈，也许遭遇其他创伤的人也不必感到绝望了。
莉莲找到精神病学和神经学家大卫·塞尔旺-施莱伯的时候，几周前刚刚被诊断出癌症，她完全被恐惧和焦虑控制住了，不得不来求助。
研究她的过去时，施莱伯教授发现莉莲的父亲在她还是个小女孩时曾经几次强奸过她，尽管莉莲不想再重温这些可怕的回忆，并且坚称“已经走出来了”，施莱伯教授还是认为，这段经历带来的无助和恐惧对现在依然有影响，于是对她采用了快速眼动疗法（EMDR）。
这种疗法会让患者进入创伤事件的重现，一个小时候被父亲性侵的女孩，会怎么看待这个事件？
她会认为，错的是自己。不然亲爹怎么可能做出这样的事？一定是自己有做得不好的地方。
这就是莉莲刚开始接受治疗时自然冒出来的想法，她很自责，“如果不是我在后院摔倒了，父亲在医生那里看到了不该看到的（她的下体），怎么会发生后来的事？”
像大多数受害者一样，莉莲认为她自己应该对这件事负部分责任。受害者常常会有不必要的羞耻感，这也是让他们陷入无助而且很难解脱的重要原因。
但是一个正常的成人会怎么想？这也是那个读者的问题，被强奸的女儿不应该感到愤怒吗？
修复创伤的第二步，是认识到错的不是自己，表达愤怒。
莉莲很快就意识到，错的不是她，她只是个孩子，可父母对她做了什么？
她不再恐惧，反而变得非常愤怒，“父亲怎么能那样对我？母亲怎么能容忍兽行这么多年？”
一些治疗师认为，治疗性侵受害者的目的就是将他们的情绪从恐惧引导为合理的愤怒，但是，这就够了吗？
又经过了几次治疗后，莉莲认识到，父母在情感上都辜负了她，她那时是个悲惨的小女孩，她对这个小女孩产生了深深的同情。
她的愤怒转变成了悲伤，她开始心疼自己。
她不再感到无助，因为她意识到现在自己已经是一个有能力的成人，可以照顾那个小女孩；她甚至想起保护自己孩子时的凶悍劲头，就像一头母狮子。
当你只有愤怒的时候，其实还是把疗愈的希望放在了激怒你的人或事上，等着他们给你一个说法，反省、愧疚甚至道歉，因此他们就还会进一步控制你的情绪，但是哀伤不同，它让你把重心放在自己身上。
自己可以做自己的父母，所以莉莲才能重新找到爱自己的力量和勇气，但她并没有止步于此。
莉莲的父亲，二战时曾经活跃于抵抗组织，被拘留并惨遭折磨，莉莲认为，“他经历的一切足以把他逼疯”。
莉莲的母亲是个坚强的女人，但是她很麻木，无法理解丈夫的痛苦，并给他抚慰；他的父母也是如此。
莉莲理解了父亲的绝望，她为他感到遗憾和同情，现在她眼中的父亲，是一个对爱和同情充满渴望而不可得的男人，女儿成了他唯一的救命稻草。
一个被强奸的女儿最终竟然能从这个角度理解父亲，这太让人不可思议。
那位愤怒的读者问我，如果你是那个被强奸的女儿，你会怎么做？
我真的不知道，有些事情不经历过根本不能感同身受；但我能体会到的是，如果用成人的思维对发生过的一切重新思考，你可能会得出和自己当时不同的感受。
心理治疗，就是让你学会用成人的眼光去审视和承担的过程，当释放出愤怒和悲痛，不再被情绪控制，你就可以像一个冷静的旁观者一样看待过去，重新找回内心的力量。
至少，你不会再责怪自己。
人生的什么时候，最有可能放下对父母的怨恨？
答案很简单，当你背负着怨恨就走不下去而你又很想继续的时候，当你不得不如此的时候。
人的本能是自私的，不会轻易为别人改变，但是可以为自己改变。莉莲获得救赎的关键，是她不再站在受害者的立场。
把自己永远当做受害者，只能让人感到更软弱和无能。
理解禽兽父亲看来难以置信，其实这只是莉莲疗愈过程中自然的副产品，真正重要的是，她接受了一切发生过的事实，并清楚地看到，这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还有一点需要说明，有些人会因为真相太可怕而要求自己必须原谅，比如自杀的林奕含，她没办法接受看起来德高望重的老师会性侵和欺骗自己，而自己竟然没有反抗，只好逼自己认为“爱上了老师”；
有些人的父母确实做了严重伤害孩子的事情，但是孩子因为恨父母会不被社会接受，就只能美化父母，责怪自己，这都是认知不协调导致的，并不是我讲这个案例所想表达的。
还原到真实的状态，才能获得救赎。
和解是必须的吗？
人本主义心理大师马斯洛小时候被母亲深深伤害过，直到母亲去世他都没去看最后一眼。没有什么是必须的，过好自己的生活才是最重要的。
02
当你越来越成熟
父母越来越衰老的时候
电影里，钢铁侠和女儿道晚安，他对女儿说“爱你”，女儿对他说，“爸爸，我也爱你，三千遍。”
当爸的马上去和老婆炫耀，你知道吗，女儿说爱我三千遍。据说这句话来自于钢铁侠扮演者小罗伯特·唐尼真实的生活。
这是新时代的亲子关系，情感表达是自然流畅的，可我们这一代没这么幸运，父母虽然不会像上面那位父亲那么可怕，但大多数并不完美。
我的父亲有点严厉还很暴脾气，虽然没到麦家、董卿父亲的程度，但还是让我感觉很受挫。
如果有人看了昨天那篇文章会生气，我很抱歉也许没考虑周全，我是自己被说中了心事，没想要“道德绑架”，也绑架不了。
谁能看懂命运的安排？大多数时候我们只是被推着走而已，都要自己去经历，经历了才会懂，没有捷径。
什么时候能彻底放下对父母的怨恨？
对我来说，这个答案有点悲哀：在父亲离开以后。
而更悲哀的是，放下之后的我，看到了很多之前怎么也看不到的东西，这一点，和莉莲一样。
一篇文章不会绑架人，但是愤怒的情绪真的可以绑架人，我就被绑架了很多年。那篇文章里有两句话最打动我：
“只有经历了外界的风风雨雨，才知道家的可贵；只有见识了外人的虚情假意，才知道父母的良苦用心”。
“如果有的人没有以你期待的方式来爱你，这只能说明他们还不够懂你，却不能证明他们不够爱你”。
如果有人用良苦用心来爱你，但是方式全是你很不喜欢的，你会理解他吗？
也许你会说，那可以。其实，那很难。
更重要的是，如果你感到的多是痛苦，你真能想到这是爱吗？
在父亲离开的前一年，有一天他突然对我说，我现在很怕你。
刚听到这个“怕”字我很震惊，之后就感到有点悲哀。难道我们父女，永远都是一方怕另一方吗？
亲子关系，有时候真像一场轮回，打断轮回，要看有没有人有能力先改变。
我第一次从心理上感到父亲的衰老，是他对我说，“就算我错了，你就不能让我说一次吗？为什么每次你都要占上风？”
他竟然变相承认自己错了，而且耍赖要我让着他。这不就像一个任性的孩子吗？
从那时起我清楚地意识到他老了，该是我照顾他的时候了。我老实了很多，但是怨恨并没有因此完全消失，我想那是因为，我还放不下想做个孩子被宠爱的执念。
谁不想被人无条件爱啊？我和我爸，在争着做小孩。
为什么在父亲离开以后我才能彻底地放下，因为我很清楚没办法再假装是一个小孩了。
树木西林的摇滚老公去世的时候，她的女儿写的悼词超酷，
“草泥马内田裕也，安息你个头啊，给我摇滚！”（Fuckin Yuya Uchida， don’t rest in peace just RocknRoll！！）
我说不出这么酷的话，不过这很合我的心情。你凭什么说跑就跑，我还没同意呢，起来继续吵啊！
我感觉永远失去了当孩子的权利。
我只能用成人的眼光重新审视父亲，我不得不承认，他已经尽力了，虽然不完美。
他不仅仅是我的父亲，他还需要在大家庭、事业甚至社会中努力维持着平衡；同时他也是一个没得到过足够爱的孩子，只能用自己的方式笨拙地探索做爸爸的路。
当我们自己也做了父母，就知道这有多难。
也许他爱我没有“三千遍”，但这不代表他不想爱我，也不能证明他没有爱过我。
没准他还期待女儿对他说“爸爸，我爱你三千遍”呢，而我给了他什么？
我让他怕我就像我当初怕他一样了。
小孩子永远可以觉得自己无辜，把爱恨当做利器；但成人更在乎“理解”，没有理解的爱，很容易盲目而偏执，会伤人伤己。
有时候你想逃离家庭，可看够了外面的世界再回头一看，也许真不一定有比父母更爱你的人了。
另外，亲子冲突，也不一定都是因为父母做了伤天害理的事。
我喜欢的西园理惠子那么开明、她的小女儿那么乖，可到了青春期，女儿也能好几年不和她说话。
父母和孩子的和解，如果会发生的话，不太可能发生在孩子或父母很失败想要找人背锅的时候；不太可能发生在孩子正在想证明自己的强壮、而父母正在实际上强壮的阶段，大多数会发生在孩子已经从外界证明了强壮但还想得到父母的认可，而父母已经感到自己的衰老、也允许孩子看到这一点的时候。
我已成熟，而你已老。原来我们彼此都有软肋，只是从来没有机会展现。
也许从某种意义上说，怨恨父母，就是孩子长大的必由之路；不再怨恨父母，是因为孩子真的长大了。
还有两个月，老爸离开就一周年了，现在只要写到他我还是会掉眼泪。到底还哭个毛我也搞不懂，但有一点肯定和小时候不一样，不是只有委屈了。
谁的人生能那么幸运，只有相爱的三千遍，没有相杀的三千遍？
想得而不可得，你奈人生何。
不完美也要撑下去，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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