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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终于找到当年不告而别的初恋,却遭家人反对,不许他娶二婚女

来源:网络 时间:2023-08-18 15:47:34
导读一九七九年,“文革”结束已三年。十一届三中全会后的浦东大地,一场难以估量的风云巨变开始暗流涌动。白发滋生的唐引娣还在猪场做事,奚祥生也仍在钢厂上

一九七九年,“文革”结束已三年。十一届三中全会后的浦东大地,一场难以估量的风云巨变开始暗流涌动。

白发滋生的唐引娣还在猪场做事,奚祥生也仍在钢厂上班,依旧一周或两周回来一次。儿女们都长大成人,婚姻大事排上了议事日程。老宅后面三年前起了两间半房半灶的平房,这是给银龙、金龙的新房。

金龙和雪妹早结了婚,雪妹又有了身孕,因为前两次均是习惯性流产,眼下正在火烛小心地保胎。唐引娣天天照看着她,一刻不敢大意。

银龙已“鲤鱼跳龙门”,前年底恢复高考,他毫不犹豫报考同济大学。一是他曾经被推荐去同济当工农兵大学生,不意擦肩而过,心头有个结;更要紧的是,奚家几辈人都是做营造出身,阿爸和他自己都有传承祖业的意思。无奈填的是建筑系,不知怎么被派到了路桥系。银龙倒想得明白,造房子先要做路、沟、桥,都是建筑行业,哪样都重要。成了大学生,离开奚家宅,还想哪能呢?每到礼拜六,银龙总会回来,乡下人家,里里外外的事情,从早到夜、一年到头做不完,阿妈年纪上去,力气到底不行了。虽说金龙在身边,但小工厂的事情没日没夜地忙,结婚成家后分开吃住,雪妹还要他照顾。特别是小妹宝凤,正同阿爸阿妈闹不开心,银龙不能不管。宝凤十九岁了,出落得高挑健美、唇红齿白。宅上人都说唐引娣生的囡个个趣,宝凤是奚家宅姑娘堆里顶好看的一个。前年,开挖川杨河,整个川沙的基干民兵都参加了大会战,不知怎么,宝凤同严桥公社的丁国弟好上了。国弟是个快活人,会唱沪剧,这令宝凤开心。国弟家的丁家渡同市区一江之隔,半个钟头就能到城隍庙;丁家渡不种水稻、棉花,只种蔬菜,天天送菜进市区,宝凤觉得国弟就是半个上海人。但丁家家境“实在不像样”,都说宝凤“东挑西拣,拣了只破灯盏”,阿爸阿妈不答应,四处托人给宝凤寻男朋友。宝凤先是阳奉阴违,后来干脆明说:非丁国弟不嫁了!

因为银龙常回家,奚祥生一咬牙,替他买了部永久牌脚踏车。来来去去的摆渡钱加电车、汽车钱,几年下来,也同买脚踏车的钞票差不了多少。银龙只要回到奚家宅这生他养他的土地,心里就有说不出的舒坦。从车站到家,有大路有田埂,他喜欢慢慢走着,东看看、西望望,这些曾经有着他汗水和脚印的地方,唤起他记忆中一段又一段的回忆,无论是甜是苦,都让他感慨、留恋。这里又像一条无形的鞭子,激励着他在人生路上一往无前!

身处高等学府,大学生银龙已与在奚家宅当大队长时今非昔比。唐引娣却对老二去读大学,照例是不舍得,更怕大学毕业要分配到外码头去,不过她不敢说,怕老头子又要骂她“十三点”,银龙也要不开心。男人总不情愿留在家里,总觉得外面的天大地大。可银龙大学要读四年,毕业快三十岁了,终身大事要耽误掉啦!

班上女同学不多,也有向银龙示好的,银龙却不为所动。美好纯洁却忧伤沉重的初恋,在他心里留下刻骨铭心的疼痛,永生不能消失。

这天银龙来到茂名路,敲开了杜慈心家的大门。陌生的邻人说他是一年前交换房屋搬过来的,杜家所住的房间一直空关着,没有人来。银龙在房门外徘徊着,写了张纸条从门缝里塞了进去,他希望杜慈心一旦回来,能和他联系。

银龙又到妇女用品商店手帕柜台转了两次,都没见着小阿姨,向人打听了,说这位小阿姨几年前因“投机倒把”被开除公职,听说嫁了美籍华人,跟着出国了。银龙仍然不死心,挑了个周日的夜晚,再去茂名路的杜慈心家。访了几户老邻居,终于打听到:杜家老头离世后,他女儿心心就住到外婆家去了,外婆家好像在静安寺,具体地址就谁也不知道了。银龙又去了派出所,因杜慈心户口一直不在茂名路,对方无可奉告。

所有的线索都断了。小杜如今父母双亡、孤单一人,银龙只要一想就心神不宁。不眠之夜,他在黑暗中睁着双眼,从心底里呼喊着:小杜!你在哪里?你还好吗?你有没有去参加高考?你是不是把我忘了……

又是周末,银龙一到家,放下书包,趁天还没黑,叫上宝凤去了园地。开春换季,要翻要种,事多。他们默默干着,银龙没说话,在落菜秧的宝凤却停了手,一双晶亮的眼睛望着二哥,说:“别当我不晓得——是阿妈叫你来劝我的!劝我不要同丁国弟好对?告诉你:我不会听的。自己的事,我自己作主。”

银龙笑起来说:“什么阿妈叫我……我不是啥也没说么?”

“那你去帮我劝劝阿妈。人不算太老,脑子老得不开窍!”

“你倒同我说说,你看中人家什么呢?”

“看中人家老实,看中人家是个快活人!国弟同我们家的人不一样,讲起来苦恼、样样不称心,倒是从早笑到夜的……他会唱申曲,沪剧院下乡的人,王盘声啦、邵滨逊啦,都蛮看中他的,说扮相好,喉咙也好,还叫他去参加申曲学习班……他是严桥公社沪剧队的。”

“呵,人一定生得蛮出落的吧?”

“都说他长得像样板戏《白毛女》里的大春……”宝凤脸有些发红,“在丁家渡,论力气,论种菜技术,他就是头挑!顶要紧的是这个人良心好,待老人好。真的!”

“阿妈说,你是看中严桥靠近上海,天天好送菜过江去。”

“那又怎么了?做半个上海人总比做乡下人开心。严桥不种水稻、棉花,一年四季种蔬菜,天天送菜到上海菜场。丁家渡对过就是南码头、十六铺,风好的时候,外滩的钟声敲起来,听得见呢!”

“家里人也是为你好。终身大事,终究要自己拿主意。确实,比丁国弟条件好的,有得是。”

“是呀是呀,条件比他好的人,有得是,可人品有他好么?就算比他好,有他待我这么真心真意?有他长得趣?就算都有,我——不——要!我就喜欢他,犯法啊?”

银龙笑了起来,“宝凤,你一张嘴确实越来越利,会讲得来。”

“会讲又不是毛病!”宝凤果然伶牙俐齿又理直气壮,“我就不要像阿妈,口口声声说自己‘话不会讲,只晓得做’,你猜那帮懒女人在背后叫她啥……‘做胚’!”

阿妈为人老实,从旧社会到解放,到人民公社,到“文革”,到现在,世道千变万化,阿妈一成不变的,就是一个字——做!从小寄人篱下的养女生活,别说不做,就是做得不对或者做得少了,就要挨打受饿,养成永不偷懒的勤劳习性,全年无休,日日起早摸夜,人家停她也不停。论“做”,奚家宅啥人比得过唐引娣?她以她的苦做,得到了市劳模的荣誉和尊重,但她的儿女却都不情愿成为像她一样的“做胚”……

银龙正想着,突然有人在一边大叫:“哎、哎!银龙、宝凤喂!”园地边,菊娣匆匆走过,见银龙在菜园里,兴奋得拍手拍脚地大嚷,“正要报告你娘哩——去云南的人回来了,统统回来!你们铁龙也回来了!”

银龙一愣,这消息有些让人难以相信。宝凤说:“菊娣孃孃,你无头无脑的乱讲啥?”

“我到街上买盐,看见海元家门口围满人,热闹得来,是海元回来了!他娘子和刚生的一对双胞胎也跟来了,说云南的知青统统跑光,跑得一个不剩!我连忙问‘铁龙呢?’他说比他早两日敲出的章。一家人老早逃一样地跑掉了。我说那怎么没到屋里呀?他说在上海丈人家啦!”

“呵!三阿哥回来啦……”宝凤又惊又喜,扔下锄头就往家跑,她要在第一时间告诉阿妈,阿妈听到要笑死了!

唐引娣一听,立即到街上找海元再打听。吃准了是真的,唐引娣那个开心啊,走路脚头飞快!在铁龙写给银龙不多的信里,她慢慢得知儿子是报喜不报忧。街上人家说,他们水利兵团最苦,铁龙力气大,一双手又特别会做,大约比别人要好些。几年一过,队里有好几个女知青喜欢他,要跟他好。他招呼不打,自说自话地把婚结了,排行老三的他反而成了五兄弟中头一个成家的。娘子叫尤璐,说也是上海人。第二年他们就生了个女儿,取名小飞,意思是要飞回上海来。想想小夫妻在那边无爹无娘的不容易,唐引娣拿出卖菜籽的三十块钱,叫银龙买点小囡东西给铁龙发只邮包,还叫铁龙把尤璐和孙女的照片寄给她看看。回信来了,只说邮包收到了,东西都顶用,照片却一直没有寄来。唉,边疆地方,拍个小照不容易吧?

就在唐引娣四处托人打听铁龙丈人家地址的时候,铁龙一家风尘仆仆地进了南京路后背,尤璐在香粉弄的娘家。

香粉弄,老上海人都晓得。在水利兵团,尤璐很为她来自香粉弄而骄傲,尤其是在那些郊区来的阿乡面前。尤璐一讲到香粉弄和被他们称为“大马路”的南京路,就两眼放光,“……隔了一排房子就是灯红酒绿、全世界侪晓得的南京路。夜里,从晒台上望出去,天空锃亮,星星都看勿清爽。大马路上的霓虹灯忽闪忽闪地打到自家床上……这里是南京路顶顶闹猛的地方噢,出西面弄堂口,有沈大成和三阳南货店;东面弄堂口,是老大房;过去点,冠生园、翠文斋、邵万生、五芳斋……啊呀,这都是吃食店!如果说这些店小,我们讲大的!先施公司、永安公司、新新公司、大新公司,都是打蜡地板、电动楼梯!还有卖被单、毛毯、枕头套的帐子公司,宝大祥、协大祥、信大祥几家大布店;走远一点,有大世界、八仙桥,啊呀呀!闹猛是闹猛得来……”但头一次被尤璐领进香粉弄的铁龙却全然没想到,想象中天堂般的香粉弄,竟是条破旧、狭窄的小弄堂!抬头处,晾晒着衣裳被单的竹竿长长短短、横七竖八、见缝插针,叉得难见天日,没绞干的织物滴滴答答淌着水。赤着膊的男人、穿着花裤子的女人,在乌糟糟、湿答答的家门口走来晃去……铁龙好不吃惊!但看着面孔发亮的老婆,他不好响啥。还没到自家门口,先接到报信的老丈人尤延香就奔了过来,一声“璐璐啊、阿囡!”一把抱住女儿,大庭广众的,也不怕难为情。

尤家住的是亭子间。小小亭子间多了三口人,立即显得转不开身。

尤璐的小阿哥结婚后,一直在等房管所分房,无房之前,只好同父母住在一起。尤家的亭子间十二平米,哪放得下两张眠床?小阿哥夫妻就一直做长夜班:夜里他们上班,父母上床睡觉;早上他们下班回家,被褥一调,也睡在这张大床上。床前弄块大布帘一拉,倒也两不耽搁。

可现在,豆腐干大的地方要挤三对夫妻大小七个男女,铁龙满心疑惑。

天刚亮,唐引娣换上衣裳,梳好头发,拉上宝凤,赶着头班车,一路吐、一路换车地过江来。最后实在乘不了车,走了一个多钟头,她才摇摇晃晃、面孔煞白地进了香粉弄。数着门牌号向人打听时,她们农村人的打扮及肤色,加上浓重的浦东口音,很快就被人们围住了,“你是他们什么人哪?”“哟,找尤葫芦的。”……

有热心的邻居引着她俩进到“做了多年亲家,头一回碰头”的尤家。唐引娣一眼认出了几年不见的儿子,一声“铁龙!”几乎扑了上来,她摸着儿子已长成男子汉的壮实身坯,眼泪夺眶而出,“亲肉……”

铁龙的眼圈也红了,哑声喊了声,“阿妈。”

“阿哥!”宝凤跟上一步,指着尤璐问,“这个就是阿嫂了?”

尤璐就笑着招呼,“你是宝凤吧?小飞,快叫阿奶、孃孃!”

依偎在妈妈怀里的小飞却把脸埋进她的胸前。尤璐和铁龙就都呵斥女儿“不懂规矩”、“要打了”,唐引娣和宝凤就连忙劝阻说小飞还小,同她们陌生……总是声音响着点了,她们身后那挂在床上的布帘突然“哗”地一声拉开,尤家儿子德鑫扣着衣扣下床,就立在宝凤面前。宝凤惊得倒退两步,差一点将尤延香撞倒在地,幸亏坐在床上穿着袜子的阿嫂手快,一把将他扶住。床上并排的粉色绣花枕头,乱成一堆的大红缎被一览无余……宝凤不好意思地扭过头去,心里奇怪:这家人家怎么像变戏法一样,介小的地方还拉道大布帘藏着两个人?

尤延香仿佛看出了她们的心思,“呵呵,上海人家地方小……他们俩是做长夜班的。”

阿哥阿嫂笑着招呼,“小飞阿奶、孃孃。”

唐引娣应了,却忍不住说:“夜班,一直做,吃不消的。”

“呒啥!年轻嘛,大夜班发夜班费的,别人想做还轮不着!再说路上避过上下班高峰,乘车辰光要少一半呢!”尤延香说着,这个精明的男人算盘会打。

唐引娣原有把铁龙一家领回奚家宅去的打算,见尤家远比她想象的更小更挤,立刻坚定了要铁龙他们回乡下的主张,干脆就说:“亲家,我们乡下地方大,房子也是现成的。铁龙两夫妻带了小飞跟我回乡下去吧?”

尤延香笃悠悠地呼着香烟说:“你问问他们肯不肯?”

尤璐看着铁龙,“你讲呢?”

铁龙坚决地把头一摇,“不去!”

尤延香就说:“对啊!好不容易回来了,哪有上海人不做、做乡下人的道理!”

这话,对于初次见面的乡下亲家,实在太肆无忌惮!宝凤不悦地回嘴说:“介小地方,转个身都屁股碰……”唐引娣拼命捏宝凤的手,不许她作声。看着三阿哥尴尬的面孔,宝凤只好闭了嘴。尤延香却起身,哈哈笑着说:“我这里小啊?上海地方像这样的情况多得是!知青一窝蜂大回城,别的地方不晓得,单说香粉弄,到夜里,饭桌上、床底下……平的地方全横着人。叫声小孃孃,你到底是年纪轻,见识少。”

尤璐怕姑娘不适意,故意冲她爸说:“就你样样晓得!”

尤延香不以为然,“等他们工作派好,我就要房管所派房子。他敢不给,我就背着铺盖带着老婆天天到他那里睡去!哼,看派不派?”

唐引娣听得有些心惊肉跳,不知道该怎么接口。尤延香又说:“放心好了,亲家母。工作、房子……不解决,这帮赤佬不要造反?共产党既然叫他们回来,就不会不管!”

最后那句话,尤延香加重了口气,一个字一个字,说得掷地有声!

铁龙把阿妈和小妹送到电车站,车来的时候,唐引娣对铁龙说:“你丈人像是不好白话……你还是领了她们回来好。”铁龙没有立刻回答,最后还是说:“尤璐欢喜上海……”

路上,宝凤一直想着在铁龙丈人家的事。前些年,小杜阿姐同她讲过老多上海的事,在她心里,上海就是无比美好的天堂,从来没想到上海人会是这样过日子的!身边,满腹心事的唐引娣一路不作声。高庙换车的时候,宝凤问她:“阿妈,这个三阿嫂也是做勿得、吃勿落的人,你大概看不中咯?”唐引娣说:“小啊,小得来……”

宝凤抢白她娘说:“又不是养猪猡,又不是结冬瓜、南瓜,越大越好!”唐引娣不生气,女儿的话是对的,只不过在她心里根深蒂固地认为:无论是人还是东西,大总是好的;养着长着,总要一点点大起来。

到了奚家宅,奚祥生已经到家,问起铁龙一家怎么不回来,唐引娣只说:“不肯!三浮尸还记着你的仇呢。”奚祥生鼻头“哼”了一声,“让他去!这一家人回来了,又要造房子?钞票呢?”

是的,房子在中国农村永生永世是头等大事,这家人日子过得好不好,别的不用说,远远看一眼他们的房子,全在那里啦!奚祥生前年在后头起的两间半房半灶的新屋,虽说格局就是一般的平房,但内行人一看就晓得,那个地道和扎足,人家哪能比得了?这是给前头两个大的儿子的。银龙那间虽说空着,现在礼拜天他回来要住,过两年结婚了就要做房。就算银龙毕业后在上海落脚,乡下老家总要回来的。两间老屋,宝凤和小龙都大了,宝凤挤在里间,小龙睡在堂屋。老屋五六十年下来,常常捉漏,烂泥地高低不平,落雨天返潮厉害,虫又多,眼看也要翻新。可翻房子的钱哪里来?金龙成了家,银龙一进大学就没了进账,小龙在读书,宝凤的更动不得,那是要办了嫁妆给她带走的……唐引娣一想这些,夜里就睡不着。

这天,唐引娣在川沙碰着一个熟人,常带学生到奚家宅“下乡劳动”的薛老师薛允海。薛老师几次在唐引娣家“同吃同住同劳动”,唐引娣把“没架子”的薛老师一向当自家人。几年不见,两人几句话一说就扯到了儿女。薛老师家在上海,认识的人也多,唐引娣就托他留个心,给年纪不小了的银龙介绍个对象。薛允海想了想,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呃……我大女儿从崇明农场上调到公交公司,也蛮喜欢看书、写写弄弄……不晓得银龙看得上?”

“啊呀薛老师,只怕伲银龙配不上——你这么好的人,你女儿,还有啥话讲!”唐引娣为此开心得要命!夜里的饭瓜粥连吃两大碗,已经好些天睡不安稳,这天总算头碰着枕头就啥都不晓得了。

等银龙回家一说,银龙不响。银龙曾经以为他与小杜的初恋,像小说里写的那么美好浪漫、独一无二,但在寝室熄灯后的“夜聊课”上他了解到,那些在广阔天地待了八九年的同学,命运远比他跌宕坎坷,爱情更是波诡云谲、惊心动魄。相比之下,他和小杜那些事情就小巫见大巫,没啥大不了。薛老师他熟,从小佩服,真找不出理由反对与薛老师的女儿交往。不反对就是同意,在双方长辈的撮合下,银龙和薛似杨见了面。

薛似杨比银龙小六岁,还像个学生。薛似杨从家门到校门,就算到了农场,也一直在学生堆里,一路顺风顺水地过来,单纯而稚气。她喜欢唱歌,邓丽君的歌支支会唱,又特别爱笑,常常笑得银龙莫名其妙,但见她无拘无束笑得开心,银龙也被感染,不由得也笑起来。恢复高考时,薛似杨让爸爸花了很大力气给自己补课,但仍然差几分而落榜,无人辅导的银龙却考上名校成了大学生。薛似杨看着银龙,那纯纯亮亮的目光里,满是仰慕,银龙无疑是喜欢这种目光的。某个瞬间,杜慈心会突然在他的心间一闪而过……纤弱敏感、抑郁和有些不可捉摸的小杜,同小薛是多么不一样!银龙把他的初恋故事告诉薛似杨,薛似杨说,既然小杜从前学习很好,现在应该也在哪个大学读书。银龙也这么想过,甚至在刚进校报到时,目光会不由自主地在新生中搜寻……也许和他一样,杜慈心现在也有新的男朋友了。银龙曾经的情爱仿佛一个缠绵的梦,渐渐远去,渐渐淡忘。

大世界到八仙桥一带,车水马龙,摩肩接踵。几个穿着大衣不像大衣、工作服不像工作服的男青年东张西望着走来,铁龙也在其中。眼神一对,他们脱下宽大外衣的一只袖子,从腋下撸出一串花花绿绿的假领子在手臂上排作一队,前前后后地吆喝起来,“节约领、节约领!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啦!”“哎!是正宗衬衫厂刀口布做的,正宗的高支纱的全棉府绸料作啦!”“格子、条子,五颜六色,自己挑自己拣啊!”……

热闹市口,又是当时人人用得着却不大买得到的东西,花式还如此之多!很快,人们就围了上来,你挑我拣。

二毛等人就吆喝得更起劲了,“哎!35到43,大小齐全,尺寸标好的啊!”“一只一块五角,两只二块五角啦!”“识货买强货!自己做做多少麻烦!有这么好看的格子布啊?讲给你们听:布料全是出口订单噢!”“先来先挑,拣光卖光……”“这阿哥眼光一级!配蓝色中山装,好当新郎倌了!”……

铁龙的手臂上也套着一排假领头,但他不会吆喝。他是浦东口音,看着二毛他们的“活络”样子,有些不知所措,结果不仅招不来顾客,反被买二毛假领子的行人挤到了圈外。

二毛一面卖,两眼不停地往远处张望——他怕的是“老娘舅”(民警)来捉。好在货套在手上,不怕偷也不怕抢。他当然发现了铁龙的“死腔”,看在尤家老头子面上把这乡下人叫进来时,他就定了个“多劳多得”的规矩,反正不会因为铁龙的加入而让自己“失分”。像是故意要叫铁龙领教领教,二毛嘴唇叼着香烟,傲气十足地向挑货的路人说着:“嘿,朋友你真是不懂——箩里挑花、越挑越花!老阿叔,你年纪大了,这只好!牛津纺的料子,多少厚实!五年十年也穿不坏的,深色小格子耐龌龊啊!这只紫红细条的,看看勿哪能,穿上衬得人皮肤雪白,脸孔红殷殷……唉,拣光卖光,我好早点回去打牌!”

铁龙听得目瞪口呆,这些话,就是教他,他也学不会!从小到大,铁龙只习惯做出力气的活,苦和累无所谓,他又有得天独厚的“小聪明”,老头子从小说他是“别人一百斤力气,老三只要七十斤”。到大世界一带鬼头鬼脑卖假领头,他真的不情愿,但尤璐要他做,到底是“进分”多啊,又是老丈人厚了面皮求来的,不做讲不过去。他站在街上,心慌意乱,又牵记着尤璐,尤璐同他们一道出来的,她是他们的“大本营”,这会也不晓得待在哪里。

尤璐这会躲在西藏路延安路口的红光医院内。进门的大厅里,几排木头靠背椅子上坐了不少候诊的病人。尤璐手里拿张病历卡,脚下放着个旧帆布旅行袋,像是从外地来看病的,坐在离门口不远的地方。二毛讲的,每个人先拿一包货,廿五只,卖光了就到尤璐那儿拿。这样,如果被“老娘舅”捉着,顶多手上那几只“冲掉”,不至于“一锅端”。

尤璐从旅行袋里取出东西,趁交给刚进来取货的阿栋时,小声问:“铁龙呢?他卖了多少?”“你自己看去!”阿栋话音未落,将几个纸包揣入怀里,硕大的工作服一裹,一猫腰就溜了。

尤璐心神不宁。她知道自己男人,做这种事情既不情愿又不灵光,她担心他做不好,会被二毛他们看轻。尤璐身旁的两个女病人一直在注视着她,窃窃私语着什么。尤璐干脆提起旅行袋走了,她要去看看铁龙怎么样了。

不远处,二毛、邵龙、阿栋和铁龙,相互间隔的距离不过两三米,他们几个都吆喝得起劲,只有铁龙,那只套着假领子的手臂不情愿地向外伸着,有从他身边走过的行人,哪怕是眼睛看着他的假领子,他也不晓得招徕。人家就立即被二毛他们的吆喝声吸引过去。二毛看到尤璐,外衣朝心口处一裹,急忙走了过来,“做啥?你跑这里做啥?”

“来看看他……”

“快回医院坐着!”二毛不由分说,“万一老娘舅来了呢?”

“二毛,你们帮帮他、带带他。”

“哪能不带他?一直一张欠了多、还了少的面孔,金口难开……”

“他面皮嫩,老实呀!跟了你们,慢慢就会活络起来的。”正说着,不远处的邵龙突然打了个口哨,外衣往胸前一紧,撒开脚丫奔跑起来。阿栋喊了声“老娘舅!”立刻滑脚不见。二毛对尤璐急速讲了声“快跑!”迅速钻进密集的人堆里没了影。尤璐也挽起旅行袋混入人群,仿佛一个普通路人。只有铁龙,在紧张和匆忙中也逃跑了,但在他宽大的外衣下一串花花绿绿的假领子七零八落露在外头,加上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立马被两个民警拦住了……

铁龙再不肯去卖假领头,二毛本来想叫他去相帮理理布料、学学裁剪,但尤璐叫铁龙看好小飞,家里白天怕小飞吵,总要人带她出去。铁龙只好天天带着女儿,天气好去人民公园、人民广场,天气不好去四大公司,东荡西荡的。小飞小,见着好吃好玩的想要,铁龙已经把云南带回来的那些可怜巴巴的积蓄,全向丈人交了饭钱,一个大男人身无分文走在花花世界里,心里的那份窝囊,说不出讲不出!

银龙同薛似杨的关系发展得很好。这晚,银龙与薛似杨在肇嘉浜路绿地牵着手漫步。忽然,不远处传来一阵激烈的争吵声,还有数支手电在晃动。两人不由同时加快脚步向那里走去,原来是几位戴红袖章的里弄大妈正在呵责一对谈恋爱的男女,“……谈恋爱,就要谈工作、谈学习、谈进步,搂搂抱抱像什么?不文明啊!对不对?”

男青年立即反击,“你怎么知道我们不是在谈工作、谈学习、谈进步?可我们毕竟是在谈恋爱,是一对恋人在交谈!形式上,和同你老阿姨谈工作、谈学习是不一样的!”他身边的姑娘挡开老阿姨手中的电筒,说:“手电请不要乱晃!请你尊重他人好不好!”

“呦!呦——”四周的人起着哄,以示响应和支持。他们大多也是恋人。

里弄大妈恼怒了,“你们!别当我没看见,你们……动作不规矩!谈恋爱,在家里怎么样我管不着,公共场所,这种阴暗角落,搂搂抱抱、香面孔碰鼻头,就是伤风败俗!”

男青年似被触动了哪根神经,嗓门立即大了起来,“家里?我倒是想在家里!家里只有一间房,老老小小挤在一起,你说,怎么说我们的悄悄话?”

里弄大妈底气不足了,“有啥……不好说……”

围观的情侣们顿时“炸”了,“你谈过恋爱吗?”“她是包办婚姻!红布头一盖嫁了她老公的。”“哈哈哈!”“上海住房这么挤,你这么革命的里弄干部怎么不向上级反映反映?”“该管的不管、不该管的瞎管!”

里弄大妈提高了声音,手电随之乱晃,“谁在那里胡说八道?对现实不满对?站出来看看!”围观的恋人静默了,一些人悄悄走开。

男青年愤然地说:“阿姨,请你不要随便拿好人当流氓。这是我的工作证,共青团员,厂先进。你到我们单位查查!我们已经登记买家具了,快要结婚了。”没走的那些围观者就叫嚷着:“实在没地方去啊!”“对!对!”……

里弄大妈还是沉着脸,“作啥?都散开,散开!有啥好看的?起啥哄!”男青年拉着他的女友走了,围观的人们开始分散,薛似杨和银龙也掉头走开,明天小薛上早班,五点钟必须出门的。薛似杨感慨地对银龙说:“这男的真不错!”银龙点点头,“唉,上海的住房……知青大返城后,人均不到两平米,我大弟的丈人家就是……”他不由想到了自己。当下的上海,有多少领了证却无房在等分房的夫妻?班上有个黄山茶林场考来的同学,人称老周,夫妻俩都是六六届高中生,因为无房,每礼拜六在旅馆做周末夫妻。将来自己毕业后进了单位,只怕也得排队分房,如果分着的就是香粉弄这样的房子呢?子女大了,会不会也过铁龙丈人的那种生活呢?银龙想着,再无兴致。身边的薛似杨问他在想啥,他摇摇头,说:“不想啥。”

尤家这个“螺蛳壳”里,三对夫妻老老小小地磕碰,难免有矛盾。特别是小飞在云南野惯了,上蹿下跳,做大夜班的阿哥阿嫂睡不好,话不好听,面孔更不好看了。逢着雨天开不了窗,屋里又潮又闷,弥漫着一股难闻的气味;女人上个马桶、洗个身子、换件衣裳,避都避不开……于是,大小七个人,个个面孔都越来越难看。尤延香有权威,几次发声压着,谁也不敢吱一下。

衬衫厂称斤的刀口布买不到了,因为厂里好多工人的子女也是回城知青,人家自己办三产了。假领头卖不成,饭总要吃,铁龙和尤璐在香粉弄弄口摆了个摊头。一只煤炉架一口小铁锅,旁边放张骨排凳,搁些面糊等原料,尤璐双手利索地在马口铁模子里浇面糊,放萝卜丝,再浇面糊,然后放进油锅……一个个由白到黄的油墩子在油锅里泛着好看的油花,香气四溢。萝卜丝油墩子,上海人都喜欢的小吃。边凼边卖,成本低,赚头却足。尤璐选在傍晚时分出摊,放学的、下班的,半饥不饱,五分钱一只吃了,又解馋又填饥。没想到卖油墩子,生意好到无法相信,三天做下来,零碎钞票点到手酸。可里弄干部找上门来,说路口不好随便摆摊的,食品卫生不谈,万一油锅打翻,那可是要闯大祸的!尤延香怕得罪他们,影响女儿女婿的工作分派,只好连连点头称是,并以此为由天天催他们早点给女儿女婿派工作。

老天今年偏偏倒黄梅,又闷又热,还日日落雨,大半个月不见太阳。三代人在一只小小亭子间里挤着,讲话也越来越不客气了。比如上个礼拜天,兄嫂不上班,全家七个人吃饭,一张小方桌坐不下,尤延香叫小飞到小凳上去吃,小飞不肯,吵。尤璐她娘就离了桌让位叫她上来坐,铁龙不答应,骂女儿勿懂事,尤璐却骂铁龙不会做爹。德鑫嘟囔了一句,“烧香的把和尚赶出去了。”尤璐一听,把碗往桌上一搡,尖声说:“谁烧香?谁和尚?讲!”尤延香将桌子猛地一拍,兄妹俩才没相骂起来,但好好准备了的有鱼有肉一餐饭,吃得还有啥味道?从来都是乐天派的尤延香也不由暗里叹气,无以为计。

终于,工作派下来了,尤璐两夫妻都分在里弄生产组的弹簧组,尤延香当即带着女儿尤璐去察看。弹簧组在牛庄路后背的一条小弄堂里,大门开在垃圾桶对面、小便池旁边,叮叮当当的敲击声里,只见阴暗、油腻的里厢,两只赤膊灯泡发着暗黄色的光,粗细不等的钢条和钢丝堆了一地,装着加工好弹簧的大小木箱,一只只叠得老高。由于通风不畅,屋里弥漫着一股浓烈的油耗气……尤延香父女正往里探头探脑,有人出来问:“寻啥人?”

尤延香支吾着,“不寻啥人……看看。”

“这种破地方有啥好看!要看,大世界看西洋镜去。”

尤延香不想争辩,拉上尤璐转身就走。

第二天是礼拜日,所有人又都在家。中午时分,德鑫对门口相帮丈母娘烧饭的铁龙说:“铁龙,走!跟我吃老酒去。”

铁龙吃了一惊,望着德鑫不知怎样才好,丈母娘在旁边说了,“去,去,叫你去你就去嘛!”铁龙就放下手头的东西跟着走了。

小酒馆就在香粉弄西头的浙江路上,四五张旧桌,三五个客人。德鑫要了一瓶黄酒,几碟小菜。一杯热酒下肚,铁龙还在猜度着对方的用意,德鑫将一张医院诊断书放到了铁龙的面前。诊断书上写着尤德鑫的名字,诊断结果是:“心理性勃起障碍”。

不知是因为酒还是因为文字的关系,德鑫红着脸说:“我三十五岁了……”

铁龙当然明白。正不知所措时,德鑫又摸出三张电影票放到妹夫面前。这意思也不用说了,铁龙懂的。铁龙不响,默默点了点头,一口喝尽了杯中的黄酒,深深地低下头,因为他的眼泪快要流下来了。德鑫老实,也实在尴尬,找个借口溜走了。

铁龙独自喝着酒,一口又一口,回城后虎落平阳的委屈与无奈、丈人家寄人篱下的不堪和痛苦,都随着酒液一口一口地抿了、吞下,终因不胜酒力而很快烂醉,竟号啕大哭起来……

唐引娣和金龙领着铁龙一家回到了奚家宅。

铁龙回到奚家宅,距十六岁离家已整整九年半!刚推开家门,一只鞋子迎面飞来,不偏不倚打在了还在门外的铁龙身上。

奚祥生见手中的鞋子打着了人,一看是三儿子,顿时惊愕而难堪。刚才,宝凤向他要户口簿,铁了心要和丁国弟去登记,奚祥生正向女儿大发雷霆。但铁龙一家的到来,碍着面子,父女俩都只好熄火。奚祥生不得不换个笑脸,对铁龙夫妇说:“回来了?……”

铁龙顺势喊了声,“阿爸……”拉过尤璐和小飞同阿爸打招呼。宝凤也装作没事似的叫着:“三阿哥,三阿嫂!”

唐引娣引着铁龙一家走进后院。铁龙一眼看见那口老井还在,心里就涌起一阵激动。灶间显然翻修过了,但锅灶和炊具同早先的没啥两样。当初,就因为烧饭时偷吃了一块咸肉,阿爸劈了他一个耳光,一句,“滚就滚!”冲动之下,铁龙远走云南……如今他回来了,拖儿带女,再也不是从前的那个毛孩子了。

唐引娣指着原来柴间位置上盖起的新房,说:“你两个阿哥的,一人一间,半房半灶。前年十月里起的,砖头、水泥,一点点地攒,造房时天天下雨……不容易。”尤璐已经迫不及待地到新房窗口探头探脑了。

这是南北相通的两间房,前作起居、后为卧室,钢窗木门,整洁敞亮。唐引娣指着全套还没有上油漆的家具说:“这是金龙结婚前请老木匠一批打的。你二阿哥也有女朋友了……你们回来了么,就在这里先住着吧。”

尤璐里里外外地看,目光满是兴奋和欣喜。她见婆婆正从大橱里拿出崭新的床单和五彩亮丽的软缎被子,忙机灵地跑上去相帮铺摊,一面说:“啊呀呀,真丝织锦缎啊?我们在云南结婚那会,也没这么漂亮的被子呢!”

唐引娣说:“雪妹嫁过来的时候给我的,伲本地人的风俗。”尤璐想起铁龙说过,浦东地方新娘子都要从嫁妆被子当中,挑出两床送婆阿妈的。尤璐早就听说大阿嫂聪明能干,是党员干部,同大阿哥两个人在这里有权有势,他们就“背靠大树好乘凉”。

亮闪闪的被面映得四周白墙都变了颜色,整个房间一片喜气。等唐引娣一出门,尤璐就兴奋得跳起来,大叫一声扑到被子堆里,“我们结婚的时候也没这些东西!”她翻了个身仰望着房顶,“当初是肚里有了,没办法……小飞出世,爸爸姆妈那边不敢讲,全靠银龙寄了只邮包……铁龙,我怎么觉得像是在帮我们补办婚礼噢!”

铁龙说:“我老早就同你说还是回奚家宅,不肯。”

“这套房子如果在上海,没话讲了。四十平米有?”她指着房顶,“这么高,我们搭只阁楼,过两年小飞就好住上去了。”

“啥阁楼?我们卖力点,以后翻楼房,只要墙壁加加高,大梁、檩子和瓦片,全现成的。”

“啊哟,这不是成别墅了?我喜欢沙发!我顶顶眼热人家屋里有沙发,坐上去软扑扑的多少适意!再买只电视机,如果能有只煤气灶……哎,烧饭怎么烧?”

“金龙不是在东头搭了个小偏屋当灶间么,我们也……”

尤璐把手摇得要断了似的,压低声音说:“就跟你阿妈吃,不要自己烧!”

“自己烧!分开吃自由。”

“烧灶头,龌龊死了!弄柴火烦得不得了,还别想有像样的衣服穿了……”

“我来我来,在云南也全是我……”

“戆!你阿妈一个人反正要烧的,她烧惯弄惯,带带过的事。”

“阿妈吃得马虎,我无所谓,你怎么吃得惯?再说小飞……”

“调教啊!你教你妈!在十四连,奚铁龙会烧菜可是有名气的。”尤璐突然又想起什么,“哎,我们住进来了,你二阿哥也有女朋友了,他要是不答应怎么办?”

“哪像你们上海人啊!”铁龙不以为然,“银龙大学毕业肯定在上海上班,他女朋友也是上海人,会到乡下来住么?再说,都是一奶同胞的儿子,凭啥给他不给我?”

“就是!先下手为强。住进来就不出去了!”尤璐在软缎被子上又翻了个身,托着下巴万分不甘地说:“本来想送小飞去市少年宫学跳舞的呢……哼,做乡下人了。”

没几日,铁龙就到大阿哥的螺丝厂上了班。螺丝厂就是从前的大队小工厂,改名没多久。铁龙以前从二阿哥的信里得知,这小工厂的效益好到十里八里都眼热,但那是早两年。现在形势不一样了,大队里像这样的小厂多得是,都是从上海亲眷朋友的厂里,接点低端的粗加工活,凭着劳力成本低,赚点小钱,反正人多地少,总比在大田里磨洋工混工分好。金龙见铁龙有些失望,自语道:“我不会在一棵树上吊死。”

铁龙不明白,“你说啥?”

金龙迟疑了一会,笑说:“我是讲,我在动脑筋,这会还没想好……”

“你老大的脾气要么不做,要做就要做头挑!”铁龙相信金龙。在奚家宅,论本事,也数金龙最大。跟着老大干,是刚回来的铁龙最确定的想法。

金龙蛮开心,笑着在铁龙肩上重重一拍,“兄弟!”

尤璐很快被安排到了奚桥供销社,在卖布柜台当了营业员。奚桥镇就在奚家宅边上。奚桥镇在川沙呒啥名气,老里老早叫奚家木桥还是奚家石桥?老年纪的人讲不清楚了,反正后来大家都叫奚家桥,人民公社成立那年画地图,标了个文一点的名字叫奚桥。有桥就有河,但同江南许多老镇不同,它的河在沿街房子的后背,一座三块条石宽的小石桥,本来没扶手的,读书囡来去不安全,装了个铁管扶手,多少年过去,铁管锈黄,蛮难看的。奚桥镇其实谈不上是个镇,就是短短的一条街。街上有饭店、肉庄、剃头铺、裁缝店、药房、糟坊,最闹猛的,当然是供销社了。乡下的供销社堪比城里的百货公司,除了百雀龄、蛤蜊油、塑料镜子、热水瓶这些五花八门的日用百货,也卖布,卖糖果、糕饼和四时水果,还有种子、农具、化肥、杀虫药、柴油煤油、水泥、石灰……门口墙上挂只绿颜色的老邮箱,是此地与外码头亲人情感维系的唯一渠道。供销社不像别的店,进去者意图明确,不相干的不进。供销社成百上千种东西,家家都要的。不买,看看也蛮灵。像女人,在供销社看到了心仪的东西,好比阿里巴巴进了山洞,流连忘返的欢喜和激动,无法形容:新到的阔条子灯芯绒,花式洋气还厚实扎足;刚进的老虎黄和苹果绿全毛绒线,买得起和买不起的,都要看一看、摸一摸,想象着、讨论着给小囡织哪种衣裳、哪样花式……男人对这些没啥兴趣,但这里有烟有酒,小到两分一盒的“自来火”,大到农药农具,他们在这里领市面,交流“情报”,发表些赞扬或不屑的议论,也算是“志同道合”地开心交流。

呵呵,供销社,十足的乡村俱乐部!

尤璐现在每天都欢天喜地。女人么,老古时代的男耕女织就决定她们喜欢布头,那柔软、好看、厚厚薄薄的各种布料,在尤璐手里撸过去、摸过来,多少有快感!之前尤璐最喜欢兜南京路上“协大祥”“宝大祥”“信大祥”这三大祥绸布店,连橱窗都百看不厌的。但真进了店,顶多就是在布角轻轻地用两只手指头摸摸捻捻,现在,可是簇新的布匹由你抖动、随你丈量了!尤璐常常把柜台上的花布,披在自己身上或顾客身上比划,想象做成衣裳后,让镜子里的自己靓丽得叫人惊讶,让四周的女人们送上羡慕甚至嫉妒的目光……尤其是快剪刀一剪,“咝”的一声撕了。那声音,不就是从前杨贵妃要听的妙音啊!

尤璐的出现,给供销社带来了活力和新的气象。她头发光亮,穿得漂漂亮亮,白白净净的面孔,在这暗幽幽的供销社里特别抢眼。尤璐会真心实意地向顾客介绍:“这个花头洋气?火腿花,外国人顶欢喜,准定出口去的。宝大祥里一出来就抢得一塌糊涂!我亲眼碰着的,不骗你。”她熟练地抖着布,拉开了撸平,让人家摸,一边嘴巴不停,“全棉府绸哦,摸摸看,多少光滑,多少密实!”

顾客早已笑容满面,“我不识的。阿妹你介绍得好……像是新来的,没看见过。”

另一个营业员隔着柜台搭话,“她是上海人呀。”

“这里早几年也有过个上海人,走掉了。上海人侪待不长。”

“她是猪场引娣阿姐的三媳妇呀,铁龙从云南带来的娘子。”

“呵呵,趣咯!细皮白肉。”

尤璐的脸笑成一朵花,“阿姐看中啦?做罩衫是五尺,我给你量松一点噢。”

听街上人讲尤璐好,唐引娣心里实在开心。眼面前有了两房媳妇,以后还会多起来,早晚要到五房。唐引娣一心要当个好婆婆,她觉得自己不识字,话也不会讲,只有做,多做,做别人怕做的苦事难事,总会有人见情的。自从铁龙一家回来后,中午收工时间,唐引娣总是心急慌忙地往家赶。菊娣同她一道走着,一面笑她,“引娣啊,你像是有吃奶的囡在家等着喂哩。”

唐引娣就说:“本来我一个人,吃啥好对付。现在铁龙一家来了,雪妹又肚子老大,不管,像啥?”

“铁龙娘子,叫小,小……刘?”

“姓尤,小尤,叫她璐璐。都这么叫。”

“铁龙娘子不会做啊?你也一把年纪,做阿奶的人了。”

唐引娣连连摇头,“不行不行,她做不像。”

“唉,上海女人。你要教她!慢慢教。”

又是周日。奚祥生是昨夜回来的,两老夫妻一早起来,家里家外忙碌,眼看都九点钟了,灶上的粥都凉了,铁龙房里还没有动静。奚祥生就皱了眉头对娘子说:“……太阳晒屁股了还不起来!算是吃早饭还是中饭呢?”

“铁龙一早到川沙去了。不是礼拜天么?璐璐不上班。”

“平常日子几点起来?”

“总要等我粥烧好,猪喂好……睡得晚,半夜三更的。”

“做啥呢?”

“有时叫铁龙踏了脚踏车陪她到川沙看电影,有时在街上斗牌,有时喊人家上门……我说早点睡,她说,早了睡不着的。”

“这种女人……”奚祥生不由重重吐出一口恶气,“烧饭、洗衣、倒马桶,啥事都你包下来,自己骨头轻!”

唐引娣笑笑说:“我做得动的,不碍啥。”

“做得动也不要做!比比雪妹和小薛,这一个像啥?我看比前头那个住猪场的都不如!”奚祥生这几次回来都板着脸,因为不称心的事情一桩接一桩。铁龙他们住了银龙的房子,造房之事要提前筹划,可钱到哪里去弄呢?老大的螺丝厂比不得从前,他替他们捏了把汗,眼看铁龙又跟了进去,一旦树倒猢狲散,两户人家的日子怎么过?铁龙的老婆哪像过日子的女人?穿着怪里怪气,天天化了妆,站在供销社里像煞在唱戏!特别是女儿宝凤的婚事,他一想就挖心挖肺地心痛!

吃早饭的时候,他同娘子嘀咕,“我只一个女儿,无论相貌还是做事的手脚,在奚家宅是一等一的!还没好好地挑挑拣拣,就认定那个姓丁的,有脑子?要我当阿爸的同意?做梦!”

宝凤正好在门外听见,一脚跨进来嚷着,“要你同意做啥?我自己的事我做主。是我嫁又不是你嫁!”

唐引娣急得叫了起来,“宝凤、宝凤!你少讲两句!”

宝凤却将胸一挺,接着嚷,“做啥啦,有理讲理,我又没做见不得人的事!婚姻自主,婚姻法规定的!反对自由恋爱,算犯法!你‘金瓦刀’是党员、先进,跑到家里搞老派封建?一道到公社、县妇联去评评理!”奚祥生被激怒了,猛地转过身,怒目圆瞪,脸涨得通红,浑身哆嗦。唐引娣早慌得从灶膛背后冲出来,站到女儿与老头子的中间,生怕二人动起手来好拦一拦。

奚祥生竟再没有动,连连摇着头,哑声道:“做人凭良心!六个子女里,我顶顶宝贝啥人来着?到头来,你就这样报答我?丑话说在前头——今后吃着苦头了,别哭着跑回来。”

“活不下去我跳浜!”宝凤头一仰,无比强硬。

奚祥生不认识似的看着女儿,好一会儿,他终于伤心至极点点头,缩紧脖子嘟囔,“翅膀硬了……”他觉得自己的心脏像被人戳了一刀,疼痛得无以招架。

唐引娣从没看到老头子这样衰败沮丧,心里实在害怕,不由叫出一声,“他爹……”

“把户口簿给她。”奚祥生无力却坚定地对老婆说。

“宝凤!你……要苦了啊……”唐引娣一把抱住女儿,大哭起来。阿妈一哭,宝凤心里就堵得慌,像是为了逃避,她一把挣脱了,装出一脸得胜还朝的神气,跑出门去了。她只想在第一时间去告诉她的国弟,她同他的事,成功了——老头子一旦开口应承了的,打死不悔!

日子一天天临近,宝凤出门就在眼前。自那天大吵过后,父女俩像冤家仇人样的,谁也不理谁。到了那天,老头子会不会到场呢?宝凤已经横是横,无所谓了。唐引娣愁啊!只这么一个宝贝女儿,出嫁时老头子要是不在场,要给别人家笑死的呀!她不敢问奚祥生,怕挨骂。好在家里的财政大权一向掌握在自己手里,金龙两夫妻说这事由他们来经办。雪妹早帮着小姑在买这买那了,宝凤委屈不了。浦东地方“嫁个女儿送个贼”,同某些地方女家索要大额财礼全然不同,说起来是“自己做的给她自己带了走”,其实娘家岂有不贴的道理?“文革”结束后,生活是好多了,女方的嫁妆除了十几条甚至几十条软缎对被,还有冰箱、彩电、缝纫机、被橱、八仙桌等等。女婿不称心,女儿总是亲肉,宝凤的嫁妆,唐引娣咬紧牙关要办得像样点。她估计老头子也是“嘴硬骨头酥”,肯定不会捣蛋坏事的。她悄悄给了女儿一笔钱,当然是奚祥生默许的。多少?奚祥生不问;雪妹陪宝凤在办的嫁妆,奚祥生不管。晓得宝凤眼热一只双喇叭录音机,奚祥生暗示娘子再添点钱买一只,娘家陪嫁多,在婆家总归底气足。“车嫁妆”,即男家来女家取陪嫁,一般在出嫁之日的前三天里。爷老头子在不在都好交待。“好日”则定在礼拜天,只要老头子人在,就呒啥大问题。婚礼最大的事情是办酒。都说浦东人结婚办酒,要吃三日三夜。三日三夜是夸张了,不可能吃酒的客人坐在酒席上从早吃到夜,一直吃它个三个日夜。但喜酒吃三日,确是实情。头一天,相帮的亲友到场,办酒的食料备齐,杀猪杀羊杀鸡鸭,香菇木耳要拣、要发,鱼要剖,各式蔬菜和豆制品要收拾……单说“八碗头”里的走油肉,选定大猪身上带皮的肋条肉,去骨切成四寸见方大小,镬里煮到半熟,捞出待冷,投入大油锅里走油,炸至肉皮起泡,再丢到清水里,浸至肉皮成“皱纱”状捞出,加入陈酒、酱油、冰糖和八角桂皮一起煮上色,然后改刀成十二块,每块三分厚,码齐装入垫了水笋、茨菇一类“附头”的中碗里,再将原锅内的汁水浇入,一碗碗地放入竹子大笼格,同八宝甜饭、扣三丝、三鲜等传统的“八碗头”为伍。待次日一早,在炉灶上高高叠起,开足旺火来蒸。“八碗头”一起蒸透后,是不直接上桌的,需扣盆之后,有模有样齐崭崭地端上桌面……这般工夫,当天如何来得及?酒席上所用的碗盏碟匙和桌椅板凳,都是宅上人家相互借的。借来的东西,要好好地洗净、晾干,主桌、副桌的点清摆开;远路的亲眷一般头天下午会到,怕第二天来不及;这么多的人要吃饭,而鸡杂、鱼籽一类上不得明天台面的东西也要趁早吃掉,这也是平日吃不着的荤腥呢!能被邀来相帮的,有着“自己人”的地位,吃这些鲜美“落脚货”,更是身份的象征。一样由厨师烧出来,喝着啤酒黄酒,团团融融围坐一桌,说些至爱亲朋面前才说的体己话,比如办婚事借了债的隐痛,亲家哪里做得不称心的无奈……头一天的桌头不会多,三四桌到七八桌,看场面的大小了。浦东地方家家都有八仙桌,实木打成,四四方方,考究的,桌档里雕了花,漆水锃亮。平时放在堂屋里,四边是一式一样的四条长凳,来了客人倒茶、吃烟、说话,围坐桌前,显得亲近热络。第二天是正日,一大早,要将门前宅后人家的八仙桌背过来。自家摆不下,天好,会摆到场上,天不好,就借了前后人家的堂屋,桌头多时,一个村子小半人家都摆到了。主桌当然在自家,墙上贴着大红“囍”字,贺客陆续到来,但没人上桌,都在门前和场上朝阳地方坐了,嗑瓜子、喝茶、聊天,难得见面的亲友相互说长道短。等送亲的人一到,又是一大班人呢,新娘子的姐妹闺蜜啦,送嫁的阿舅啦,一桌当然是坐不下的。如果是男家来接亲,新倌人旁边也有几个兄弟陪着,现在叫伴郎。新倌人的姐妹有来有不来的,但来的都是同辈,亲家的父母长辈,这天不会露面,双方正宗会面是在几天后的“邀老客”。吃酒的第三天,上桌的其实都是正日里剩下的东西了。几十桌甚至上百桌酒席的剩菜,有的几乎没动啥,倒掉岂不罪过?从前大家穷,在吃餐饱饭都不容易的日子,依然有鸡鸭鱼肉招待,怎么也算“喜事”,何况平日里大家都忙得厉害,借着婚事,好好聚聚,实在难得呢!

当地风俗,做“大事体”除了出嫁的酒席,还有三朝的“回门”和“邀老客”。回门容易,以前,从小在屋里养大的姑娘,哪曾在陌生户堂过夜或者生活呢?出嫁以后,与陌生的公婆、小姑、兄弟朝夕相处着,总会不惯,会想爹娘。回门,是新嫁娘回到爷娘身边,了却思念之苦,在婆家开心不开心也好同爹娘说说。就是女儿不说啥,从她的眉宇之间爹娘也能看出些许端倪。而宝凤这样脾气的姑娘,进门就做得了婆家主的人,这种担心是断断不存在的。“邀老客”,则是婚后男家操办的重大活动——男方郑重邀请女家父母和兄嫂、弟妹、侄子侄女、外甥外甥女及娘舅舅妈、孃孃、姨妈、姑父姨父等全体亲眷上门,女家的亲眷们到这时才看到了新房,看到了男家的村宅和田地、河塘……这是新娘子今后生活劳动一辈子的地方。男方女方的大人小辈大家见个面,接触接触,免得街上碰着了都认不出。再则,今后新娘子生了小囡,来“望舍姆”的时候,就认得门堂子,不至于到了宅上还兜来转去地打听。“邀老客”时男家的排场仅次于婚礼,虽说都是至亲,但双方亲友大大小小在内,少则八九桌,多的十廿桌——“邀老客”实在是一个明智又实在的仪式。

宝凤的事,最袖手旁观的是铁龙两夫妻。小妹反抗了老头子,铁龙自然是支持她的,宝凤找了丁国弟明摆着吃亏,作为阿哥心里为她抱屈,但生米煮成熟饭,他只好说:“牛吃稻草鸭吃谷,各人自有各人福。”尤璐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供销社的人向她问起宝凤的事,她讲:“管我啥事体?我只等着喝喜酒!”

“好日”那天终于到了。一大早,高桥的石龙带着老顾娘子和阿弟阿妹就赶到了。老顾娘子本来老早就想过来帮忙,但唐引娣说相帮的人够了,再三叫她不要来,所以今天她是头一个到。石龙还是瘦,还是单薄,还是一副老实相,他初中毕业就在队上赚工分了,今天宝凤出嫁,他是要去做阿舅的。一到,雪妹连忙拿出借来的西装叫他穿好,再系上大阿哥的领带,神气得认不出了,看得老顾娘子一个劲地笑,“佛要金装,人要衣装,真正一眼眼不错的!”

早饭后,家门外的水泥地上就放上了一挂长长的大红鞭炮,金龙、银龙、铁龙、石龙和小龙五兄弟换好一式的黑西装,打着漂亮的领带,脚蹬新皮鞋,个个英姿勃发、威武雄壮。他们五人是要跟了去丁家渡“做阿舅”的。“阿舅”,明明是新娘的阿哥或者阿弟,却跟着未来的外甥叫高一辈,实在因为阿舅对于出嫁的女子而言,有着非比寻常的地位。旧社会妇女没地位,大多不识字、不善言语,上不得场面,如果在男家被欺负狠了,阿舅是要代表女家出面论理的。阿舅送嫁,阵势大小,无疑是一种力量的展示和暗示。父亲难道不可以么?父亲要老的,阿舅与姐妹平辈,连代沟都没有。姐妹的男人啥事情做得“豁边”,阿舅可以当面兄弟样地呵斥,父亲碍于长辈的身份就不得造次了。如姐妹不幸守寡,遗产继承方面,阿舅也可出面干预。外甥们日后分家,能“一碗水端平”的阿舅,面对诸多不能均分的田产房屋,也可做主,一锤定局。如是姐妹与儿子媳妇,或者几房外甥间有了不可调和的矛盾,各执一词求阿舅公断,作为局外人的阿舅不会偏袒。有本事的,一番鞭辟入里的分析,孰是孰非顿时明了。“做阿舅”的阿舅可以是亲兄弟,没有亲兄弟的,堂兄弟、表兄弟也能混混。宝凤的五个阿舅都是同胞兄弟,个个又长得神气,还没出门,自己相互看看,都不由豪情万丈。

人来人往,看上去闹哄哄的,一切却井井有条。天井里昨日已经用一块大油布拉起顶棚,万一天不帮忙,能遮风挡雨。油布下两只大炉灶,一排木案板,搭成了个临时的露天灶间。厨师是金龙请的,厂里人的姐夫,和平饭店的大师傅。那年月的川沙农村,若有红白大事,家家都是自家操办,由三亲四眷前来相帮。这会儿,两只炉灶都已发火,一只炉灶上已高高摞起数只大蒸笼,里面是隔日准备好了的“八碗头”,等着男家人一到,开足旺火猛蒸。

客人越到越多,房前宅后都坐满了人。香烟的青烟缠绕,地上的瓜子壳、花生壳也渐渐厚了。小孩们奔跑嬉闹,突然的啼哭声和带笑的呵斥声响成一片……金龙四下里张罗、招呼,雪妹因为身子不方便,只能坐在女人堆里说说客气话了。但她一直关注着公阿爹的动静,正如金龙所料,奚祥生没有闹出什么不太平,只是低着头不停地抽香烟。进进出出的人同他招呼,他也礼尚往来地点头,还算识相。来吃酒的奚家宅本家亲眷,自然都晓得宝凤同爷老头子那点疙瘩。女人嘴碎话多,闲着无事,就嘀嘀咕咕地交流起各自的信息,把个原本无啥稀奇的故事,加油添醋演绎得跌宕起伏,甚至荒腔走板,“听说……男家条件勿哪能!”“在黄浦江边边上,远去远来啦!引娣不舍得。”“小伙子花功好呀,弄得伲宝凤神智无知。”“爹娘死不答应,小姑娘脾气犟透犟透!”“是呀!讲不答应就跳浜、就喝药……”

突然,几个孩子边跑边喊,向这边过来,“来啰来啰,新郎倌来啦!”

几个阿舅顿时紧张起来,点鞭炮、放炮仗,巨大而清脆的爆炸声,接二连三地在奚家宅上空炸响,震耳欲聋。爆竹的烟雾和浓烈的硫磺味里,三辆接亲的轿车停到了门前。第一辆扎着红绸的喜车车门打开,西装笔挺的新郎丁国弟走下车来。按风俗,唐引娣和奚祥生站在门口迎接。因为不舍,因为不甘,老两口的脸上虽然也挂着勉强的笑容,但笑得一点也不由衷。金龙一步上前,向前来接亲的男家人热情招呼、布烟,引入客堂里入座。散坐在门外的贺客,开始陆续上桌……

两口大炉灶前,鼓风机轰鸣。大锅下,蓝色的火苗蹿得老高,高高叠起的笼格白汽升腾,传统的老八样开蒸!

按习俗,这一天是两头张罗。女家办女家的,等男家来接亲的人一到,上桌、喝茶,没多久就开席。丈母娘会领着新人一桌一桌地认长辈,长辈们应着新婚夫妻的喊叫,当场拿出红包塞入他们手中,谓之“叫钿”。等新娘、新郎倌在酒水席上走满一圈,新娘由要好的小姐妹陪着离席,到自己房里,换衣裳,穿新鞋,化妆……男家无论远近,总巴不得早点动身,因为那边还有几十桌酒水、几百位客人等着。要是动身迟,到男家就晚,喜酒吃完,天已大暗,送亲的人和贺客走回各自村宅,只怕要半夜了。从前乡下交通不便,人睡得都早,走着田埂摸黑回去,雨天、阴天或者逢着月头月初,绝对要吃苦头的。这习惯,就一直延续至今。但新娘子起身太早,嘴贱的乡人会说是“骨头轻”,来不及要跟男人跑了——父母养大你不容易啊,如此没良心!也有女家因不称心而故意刁难男家,就拖着时辰迟迟不让动身……

新郎新娘入座主桌已经好一会儿了,意为“甜甜蜜蜜”的枣子茶早喝过,男家客人茶杯里的茶水都见淡了。宝凤见酒菜一直不上,明白是阿爸在为难丁家,就对身边的国弟嘀咕,“老头子又来出花头……”

国弟连连向她使眼色,要她忍着别作声。

是的,奚祥生心里不痛快,就是拖着女儿不让动身。掌勺的大师傅嘴里叼着烟,过来对他说:“大老倌,上菜了?”奚祥生阴着脸回答:“急啥!”

“女儿么,总是人家的人。差不多了。”大师傅笑着,把“差不多”三个字说得拿腔拿调,意味深长。

一位长辈看不过,也对奚祥生开口了,“祥生,你女家架子搭足搭满,够了。那边在等呢,路这么远。”奚祥生缩在小竹椅上,只是皱着眉头抽烟,像是啥也没听见。

酒席一直不开,吃酒的人都晓得是怎么回事,嘀嘀咕咕、叽叽喳喳的说话声弄得屋里乱哄哄起来。银龙忍不住同金龙耳语,“你去同阿爸讲讲,不好再拖了。”金龙为难地说:“人都不晓得到哪里去了。”

刚才还在后院的奚祥生,这会真的找不着了。宝凤的脸色更不好看,到这个时候,老头子还在作梗!这让丁家渡的人怎么看她?她越想越气,突然,她“忽”地站起身来,含着泪水扯起新郎欲往外走,“国弟,走了。”

金龙、银龙慌忙上前阻拦。

“开了开了……上菜!”顾不得老头子了,金龙代替阿爸宣布。即刻间,桌上的水果、茶食收走,一只巨大的,浦东特色的,铺着白斩鸡、白肚、牛肉、肉松、皮蛋等等的什锦大拼盘,飞快端到八仙桌中央……

此刻,奚祥生躲在金龙家灶间内。一见丁家渡的那帮接亲的,他就心里触火!今天,宝贝女儿眼看要被他们接走,他觉得喉咙发硬,气都透不过来。宝凤小时候,个个都抢着抱她,问:“大了给我家做媳妇!好不好?”啥也不懂的宝凤就脆生生地说:“好!”引得众人哈哈大笑。有次大瘌痢的娘子也这么问他,小宝凤一样回答“好”时,奚祥生就翻了脸,夺过宝凤要打,吓得宝凤大哭。大瘌痢的娘子当然不开心,明摆着的,不过寻个开心的事,你三猢狲小看人!从此与他见面不说话。现在丁家渡的小浮尸就要把女儿领走,从今往后女儿就是他的人了。宝凤心甘情愿,奚祥生却眼泪只往肚皮里咽……

有人终于找到了他,“祥生,老丈人!小夫妻要向你敬酒了,你躲在这里做啥?”不由分说,连拉带推地把他弄了出去。

新娘子宝凤已经换上里外三新的红嫁衣,一个小姐妹正在给她化着妆。因为化妆水平实在拙劣,化了妆的宝凤望着镜子中血红的大嘴和一双黑黑的熊猫眼,极不称心。但周遭的姐妹们却为她从无有过的“美丽”个个兴奋不已。唐引娣进来,一看女儿特别的模样,心头一紧,“宝……”喊声一出口,就哭出声来了。

阿妈一哭,宝凤的眼泪也止不住了,这一哭,把蹩脚眼线笔画的眼线全弄糊了,小姐妹里有人惊叫起来,忙不迭地喊着,“不许哭啦,化的妆全坏掉啦!”“快,揩掉重来!”……宝凤被大家说慌张了,赶紧来照镜子,发现脸上红的黑的,已经一塌糊涂,吓得真的大哭起来。唐引娣一把抱住女儿,边哭边歌唱似的数落,“嫁这么远……想去丁家渡要换三部汽车呀,回趟娘家不容易了……大人的话你不肯听呀……我的亲肉!”许是这一刻是真心后悔了,许是真正意识到离开娘家的不舍,临出门的宝凤竟越哭越狠。

新郎丁国弟听着里屋的哭声,想进去看看又不能,手足无措。来接亲的男方亲友也面面相觑起来。

母女俩还在痛哭,小姐妹们急了,“好了好了,哭两声够了,收住收住!”

“眼睛哭肿了,到了那边,人家来看新娘子,样子吓人了!”“对呀,你自己拣、自己挑的人呀,又不是不称心。”“那边没有婆阿妈,一过去就是你当家。”……在七嘴八舌的劝慰声中,母女俩的哭声才平复下来。

又一阵鞭炮炸响、爆竹升空,盛装的新娘子宝凤在烟雾中走出家门。唐引娣泪眼婆娑地跟在女儿身边,念叨着:“要回来噢,回来望你爷娘……”此刻的宝凤也是一步三回头,红肿的眼里满是泪水,离开生于厮、长于厮的奚家宅,去开创自己的新生活,她本是豪情万丈的,但真的到了这时刻,却感觉到没来由的不安和害怕。尤其是阿爸……他对自己的亲事不满,但到底还是默许了的,为什么这会她要出门了,倒是不见人了?肯定是躲到哪里去了?为什么要躲,是见不得女儿出门?自己这回惹他伤透了心,他会不会躲在哪儿哭呢?……

国弟开了轿车的车门,宝凤该进车了,可她就是不动。

丁国弟心里清楚,却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阿爸——”宝凤突然大喊一声,她的喊声很是异样,她的目光慌乱地远远近近搜寻。

众人震惊!议论纷纷。

但是,奚祥生并没有因女儿的呼喊而出现。

宝凤目光暗淡了,一咬牙,她胸一挺,对身边一直捏着她的手的母亲颤声说了句,“阿妈……走了。”直直地向婚车走去。早已泣不成声的唐引娣只能松开了那只拉着女儿的手。同时,宝凤前后左右“保驾护航”的五兄弟,耀武扬威地钻进了后面的另两辆轿车。

爆竹又一阵剧烈炸响,白烟在奚家宅上空久久不散……

丁国弟家大红喜字贴着有半堵墙大,布置得喜气洋洋,但这些都难以掩盖房屋的低矮破旧和家中经济的拮据。国弟娘死得早,两个阿姐都已经出嫁,现在的家中除了国弟,还有一个腿脚残疾的父亲。丁家的酒席不比奚家宅的场面小,女家体面,阿舅威风,丁家也是要面子的人家。金龙银龙对阿妹夫家的窘迫是有思想准备的,但事实比他们能料到的还差,不由暗自心酸,好好的酒席都没有心绪吃了。

酒席散了,阿舅们也回去了,有人发现,新娘宝凤不晓得到哪去了。

此刻,宝凤独自来到江边,站在高处向江对面眺望。隔江的浦西灯火阑珊,但再往北的不远处,天空却异常地明亮,她知道,那就是外滩!新郎丁国弟出现在她的身后,“我就晓得你在这里……进去吧,闹新房的人等着你敬酒点烟呢。”

宝凤指着远处,“那边是外滩吧?”

“嗯。”

“你说的,白天看不清,夜里反而清楚。真的呢!”

“进去吧,以后有得你看了。冷吗?”他脱下西装给宝凤披上。暮春的夜风,吹拂着新嫁娘宝凤美丽的脸庞,她轻声问丈夫:“国弟,我现在好算半个上海人了吗?”

夜深了,客尽人散,四处留着喜事痕迹的奚家老屋却空荡荡的,特别寂静。奚祥生一个人在八仙桌前头闷头喝酒,不由老泪纵横。一直在里屋门口悄悄看着他的老妻,泡了杯樟木茶过来,轻轻摇他,“哎,你醉了……”

奚祥生醉眼迷蒙地一把将刚放上桌的茶和酒杯等全给撸翻在地,嚷着:“啥人醉了?你给我滚,滚得远!我这里,”他拍着胸口,“挖心挖肺地痛、痛!”话没说完,他就哭出声来,呜呜地,像个孩子。

唐引娣不敢上前,又不敢制止,提心吊胆地看着他,也流泪了。

终于,奚祥生醉得没了知觉,身子一歪,要不是唐引娣一步上前扶住他,差一点倒到了地上。唐引娣抱住他的腋下,用尽全身力气往里屋拖,但奚祥生个头大,她毕竟力气小,只得喊着,“金龙!金龙!”半天没有回应,唐引娣只得拼出吃奶的力气,把男人弄回屋里,收拾他上床睡觉。

这时候,还有一个人也在声声叫着“金龙”,那是金龙的娘子张雪妹。早早上了床的雪妹突然感觉一阵腹痛如绞,她很是慌张。预产期还有廿来天,今天宝凤出嫁,她太累了,是提前发作了?雪妹忍住痛,叫着“金龙、金龙”,不见回答。椅子上放着他那身“做阿舅”的西装,从丁家渡回来还不到七点,金龙急匆匆说了句啥,出门去了。雪妹只好挣扎着起了床,向门边摸去。

窗口一下刺目的白亮,是闪电。远远地闷雷声声,像是要下大雨了。张雪妹摸出家门,忍着腹痛,喊道:“铁龙!”一边拍打隔壁铁龙家的房门。

又一道闪电在漆黑的高天闪过,照得铁龙家的房门异样白亮。铁龙家的外屋暗着,里屋的半导体正放着姚慕双、周柏春的相声,看来铁龙和尤璐还没有睡着。但外面的敲门声,里头人听不见。再一次宫缩袭来,雪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捡过门边的扫帚,用尽力气重重地打门。门终于打开了,铁龙、尤璐见是雪妹,大吃一惊!铁龙让老婆看好嫂子,自己向前头老屋跑去,一边大喊着:“阿妈!阿妈!”……

此时,金龙正在大队仓库一角,与厂里的几个骨干在开秘密会议。改革开放大潮汹涌,在奚家大队,类似螺丝厂性质的社队工厂如雨后春笋,早已遍地开花。阿猫阿狗都来办厂,低水平竞争,技术和管理水平缺乏,用不二不三的手段瞎搞,如给厂里头头送土产,塞回扣,甚至分利润……螺丝厂早已走了不少人,有自己去办厂当了头头的,有被亲族、朋友挖走的。最令人头大的是,上海红星厂外加工接单有好几家在抢,据说其中有厂领导的朋友和老家亲戚。因为是多年的老关系户,奚家大队这里质量又好,不好意思一下断脱。但不死不活地拖着,没有前途和希望!金龙心里一直酝酿着一个计划,一个破釜沉舟的计划,其风险与机遇都不可低估。金龙只有先同厂里的骨干商量停当,一起拿了主意,才能决定实施与否。

“……我几夜几夜睡不着,思来想去,只有这壮士断臂、背水一战了!”金龙说。

扣元头一个表态,“你讲!到底怎么弄?我们总归跟在你后头冲!”

其他人也纷纷支直了身子,“是啊!你说怎么做,我们相跟着。”“你是见过大世面的。尽管讲!我们都是当初一起办厂的老人马。”“那时才真的一穷二白,要啥呒啥啊,到后来十里八乡的出名,也就靠我们心齐!”

金龙欣慰地点点头,这在他的预料之中。于是金龙开始了进一步的试探,“好!那我问你们:奚家大队在上海哪个行当上班的人最多?”

“泥作啊!浦东三把刀,头一把就是……”

金龙摇手打断了他的话,“三把刀是浦东;讲奚家大队,挑人家没有的讲。”

骨干们七嘴八舌议论着,没有定论。

扣元忍不住推了金龙一把,“一只屁憋了半天还不放出来。讲嘛!”

“印刷!是不是?”金龙两眼放光,揭晓了他的谜底,“从前上海滩有名的印刷大王,五八年落难,被派在奚家宅劳动。后来他摘帽回去了。几十年里,亲亲眷眷、左邻右舍,前前后后被他带出去、跟出去的人不少,都在印刷这个行当吃饭。”

有人插嘴,“那个人像是早就死了吧?”

“可他带出去的人没死!哪怕在上海落地生根了的,过年过节、红白大事还是要回来!就是奚家宅已经没亲属的那两户,总归还姓奚!总归还是一个祖宗的子孙。这些人,差不多都是上海各个印刷厂有经验的老法师,最起码也是熟练工,想想看,走人无我有的路!别人家哪有这个优势啊!”

像一滴水落入油锅,众人炸了。

窗外大风大雨。人们的说话声时不时被滚滚的雷声打断。此刻,雪妹浑身大汗,在产床上苦苦挣扎,快天亮时,她有惊无险地生下了八斤半的大胖儿子。当浑身淋透的金龙出现在老婆面前时,雪妹的眼泪不由奔涌而出。

唐引娣捶着金龙厚实的背骂着,“你死哪去了?几个人找啊……差一点点,不好了呀!”雪妹有气无力地告诉她男人,“脐带绕头颈……三次吸不出,动了产钳……”

此时,窗口已经泛起曙光,金龙抱起新生的婴儿来到窗前仔细端详。儿子紧闭着眼睛,粉红的皮肤皱成一团。金龙眼里含着泪光说:“儿子,我给你取名叫——永高。”他把小东西高高举起,像是在发誓似的说:“要永远有志气,永远往高处走!”

襁褓中的永高不知是因为被陌生的声音吓着了,还是被突然的高度惊到了,咧嘴大哭起来。金龙含着泪大笑。从昨夜的会议所达成的决议,到今天儿子的出世,仿佛冥冥中的安排:他生命中一个新的里程从此开始了!纵然刀山火海,他会凭着志气,一往无前地走向高处,迎接瑰丽的东方日出!这一个早晨,金龙感觉浑身上下滋生出一股莫名的力量!

卖掉螺丝厂的消息在奚家宅并没有得到意料中的反响,这几年真比不得以前了,奚家宅的人都忙得像只无头苍蝇。主要是乡镇企业一时间旺得叫人不相信,年底分红,一个正经工人分得着两千。你想想,公家大厂的厂长、工程师的月工资还不到一百块!难怪人们都在讲:卖茶叶蛋好过搞原子弹;拿手术刀的不如拿剃头刀的。金龙咬紧牙关在做他的事,风光不再的他,这两年也不像刚从部队回来那会,一开口就牛皮哄哄。人家都说雪妹本事大,这么个脾气的男人,在她手里调教得像换了个人。

银龙这向很少回家来,说是去外地实习了。临走前,他带着女朋友到奚家宅来过,这叫“上门”,是关系“敲定”的意思。薛老师大约清楚,但薛似杨不在意:先到男家去看看,了解了解各方面情况,同定不定的啥搭界?奚家人是当桩大事来对待准儿媳上门的,但除了一起吃了两桌,菜丰盛些,也都没啥特别行为。尤璐这天是调休,只盯着看薛似杨对铁龙住了银龙房间的反应,但薛似杨大大咧咧的模样,对她又蛮亲热,她也就放心了。他们走后,唐引娣口口声声说薛似杨好,“面大福大”的厚道相,还把攒了许久的一筐青壳鸭蛋都让她带走了。尤璐吃了醋,说婆阿妈担心老二讨不着娘子,见着个雌的就稀奇。

立夏了。天蒙蒙亮,唐引娣独自一人来到自家油菜地。她是赶在出工前,来收割油菜的。

一人高的油菜,因为前些天的风雨,不少已经倒伏,不割要生芽的。唐引娣摘下一个油菜荚剥开了,手掌心里,紫色的菜籽壮鼓鼓地在滚动,用指甲一碾,油旺旺的。她不由得笑了,她喜欢站在田地里望——田地真的是好!祖祖辈辈不晓得多少年多少代了,啥东西种下去,都会生出来,再一天天地大、一天天地熟,随你称心如意收了,重重地挑回去、扛回去,一家人的吃穿就有了……

身边一声“阿妈。”来的是铁龙。唐引娣明知故问:“你来做啥?这么早。”

“小时候三夏农忙,我问你为啥天不亮就要出门?你说,割油菜,太阳当头不成功的。太阳大,菜荚爆了再捡不起来,只有早上同黄昏,油菜潮叽叽的时候收割最好。”

“你阿爸年年这时候都会回来。”唐引娣望着不远处的公路自语。

三夏是夏种、夏收、夏管的简称,也是一年中第一个大忙时节,油菜在先,小麦追后,抢天好收了割了,颗粒归仓。如果老天不帮忙,连日阴雨,菜籽、麦粒出芽糟掉,一年辛苦所剩无几,岂不心痛煞?水稻也得分秒必争地抢插,天时误不起。水稻一种下,马上要追施返青肥、发棵肥……一开始要长好丰产的架子,地少人多的地方,“单产不高,肚皮不饱”。

年年三夏,奚祥生总要回来相帮。平日里加班的调休,大都积到这时候派用场。今天他急匆匆回到家,里外不见人影。不用说,老婆儿子这时都在地里,他找到农具,也要往地里跑。突然听到后院有响动,心里一惊,喝了一声,“谁?”探身去看,原来是尤璐。尤璐穿了件漂亮的花布连衣裙,正靠在家门口的竹躺椅上,手托个一剖两半的黄瓜,拿一把铝匙一下一下刮着在吃。见公公回来,她叫了声,“阿爸回来了?这里风凉。今朝热得来……”

奚祥生气不打一处来,“你倒会享福!”

“铁龙说的,黄瓜这样刮着吃,清火……我放了点蜂蜜,赛过冷饮水哎。阿爸,给你也弄半根?”

奚祥生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周遭一派农忙景象。自家的油菜地里,金龙在,铁龙也在。唐引娣见丈夫来了,好生欢喜,说了句,“你们割着,我烧饭去,一早忙,马桶这会还没倒呢。”

她解下头巾,匆匆要奔家去。奚祥生骂了,“做胚!屋里头年轻轻的坐等吃饭,没手还是没脚了?被你宠得像王母娘娘!不看三色的东西!”

都知道他骂的是谁,可谁也不发声,包括铁龙。

午饭后,尤璐一进房门抱过饼干桶掏饼干吃,一边抱怨:“你妈烧的啥?黄豆放点油炒炒也算一只菜!火还大了,乌赤墨黑,看着都龌龊相,怎么吃得下去啊?”

“少说两句!三夏农忙,哪有工夫弄?老头子已经……”铁龙把话吞了一半。

“小飞还有只荷包蛋吃。她不会多煎几个?养着几只鸡,这季节天天下蛋的,你妈这人呀,就是甘心情愿要过苦日子……”

“话多得来!全家人都在忙,就你啥事不做,还好意思要吃好的哩。”

“谁啥事不做了?我在供销社上班的好不好!我是城市户口,本来就不是农民,跟你们一样到地里做?想得出的!再说,割油菜收小麦,我又不会的,存心要我受罪啊?上山下乡都结束了好不好?”

“好了好了,我说不过你,没人要你受罪!”

“要是在上海,出门转弯角落就是‘陆稿荐’,现成的熟菜有得是,熏鱼、酱汁肉,哪怕肉汁百叶结……这里有个屁啊!铁龙,你晓得我的,农忙要好几天,我怎么办啊?”

铁龙不耐烦了,“好啦!现在地更少了,没几天的,克服克服!”

尤璐凑近铁龙,“铁龙,听我同你讲啊,我想好了,还是同你妈分开吃吧。她养猪养惯的,烧的东西人吃猪吃差不多——我这么说真不是怪她,从前苦呀,小孩多,活着就不错了。再说我虽然吃现成的,不用烧,可你们宅上嚼舌头的人烦得不得了,以为我听不见?耳朵都要起老茧了!告诉他们:上海烧饭烧菜全男人来的,他们根本不相信。我一天不变成乡下女人,他们就有得讲了!”

“你不是说,随他们讲去,自己过自己的日子。”

“上午我听人家说,有开后门买压缩煤气的……两千五,贵了。不过,有了煤气,我也好烧饭了呀,方便得来!随便啥时候,一点就着,清清爽爽。”

铁龙皱起了眉头,“两千五百块呢。钱哪来?”

“我嫁给你到现在,又没要手表、自行车、缝纫机,还有‘三十六只脚’啥的,就想要一只煤气罐。”尤璐委屈得眼泪都要出来了,“又不是我一个人用的,一家人用!图个省力省心,不过分吧?铁龙,算我求你啦……”铁龙最见不得老婆这样子。女人吃“花功”,男人吃“嗲功”。尤璐的嗲功一发,铁龙立即服帖!

几天后,尤璐带着个扛煤气罐的人往家走。她穿了时尚的白色西装短裤,裸露着两条大腿,玫瑰红短袖衬衫束进裤腰里,那身材还是大姑娘似的苗条好看。有年轻人一路相遇,无不对她身边那个煤气罐感到好奇,她也故意说知心话般地与人说:“我婆阿妈一把年纪了,让她烧饭我们吃现成,哪好意思?自己烧么,土灶头我又烧不来的……你没看见过?过来,来看!看我烧,又快又好,方便得不得了!”

煤气罐一出现,老人们集体愤怒了!从尤璐进了奚家宅,他们就看不惯,天天唱戏样地化妆,要做啥呢?衣着打扮,也越来越不像样!明明是有囡的女人了,天又不算热,穿条不足一尺的西装短裤,露着两根雪雪白的大腿,男人面前晃来晃去,面孔要不要?还有人发现她晾在外头的绣花奶罩,是两只馒头般的软壳,里头垫有半寸厚的海绵……原来一半是假的呀!真正好笑死了……但这都不算啥,她唱她的“戏”,我吃我的饭。然而煤气罐的出现,他们就忍无可忍了,于是奔走相告:“要死啊!三猢狲与引娣,两个老老实实的规矩人,怎么偏偏摊着这么个媳妇!”“两千多块呢!花大铜钱为烧饭吃,不得了!”……

唐引娣苦恼得要死,夜里翻过去翻过来地睡不好。铁龙两夫妻从云南回来一年没到,到奚家宅时没一分钱,尤璐虽说月月有工资,也只好对付三个人的嘴巴。两千五,肯定是借的!唐引娣最恨借钞票,再苦再穷,她一定熬住了,哪怕人家把钞票送到她面前。动不动借钞票,乡下人眼里就是“烂料胚”,所以她一直告诫子女:“穷不怕,穷要穷得有志气!”

自回到奚家宅,铁龙如鱼得水。几乎天天吃过夜饭,年轻人会来铁龙家,大多是宅上同他光屁股长大的伙伴,也有街上一道从云南回来的知青。大家喜欢听铁龙绘声绘色讲在云南的有趣经历,嘻嘻哈哈说笑。就是白天干活,铁龙身边也常前呼后拥。出过远门,讲义气,要朋友,胆大能做,加上有个引领新潮生活的老婆,铁龙对大家有着无可抵挡的吸引力。

尤璐开始还好,后来就讨厌人家了。怪不得她的,这些人来了要吸烟,弄得一房间烟雾腾腾不说,走了,桌上的香烟缸、地上的香烟屁股,要揩要扫,横七竖八的矮凳竹椅……她同铁龙说得好好的:到外头去,不要到屋里来,可是讲不听的,夜夜热闹得像茶馆店。这天,尤璐故意大声打着哈欠,还呵斥小飞快去跟阿奶睡觉,示意这些“不识相”的该走了。铁龙觉得她得罪人,说:“你想睡么先进去睡,才九点钟,就像只瞌睡虫。”

尤璐说:“你们在外间这么热闹,我还睡得着啊?一房间的香烟气味,小飞这么小的人跟着吸!”来玩的便知趣地纷纷起身告辞了。关上房门,铁龙不悦地责怪尤璐:“你作啥啦?神经病发作!”

“啥人叫他们赖在我屋里?你到外头,十二点一点,就是到天亮,不关我啥事体!”

“人家喜欢来,我又没办法。全是朋友。”

“你们奚家宅的人,多少十三点!背后拿我从头骂到腿,以为我不晓得?我一个都不要看见。”

“你不是说,走自己的路,让人家去说。”

“听着心里开心啊?换了别人,怕是要气出癌症来了……我请好假了,说要去大医院看脚气,明天回上海。”

“三天两头地请假回上海,影响不好吧?再说,来来去去,路上又不方便。”

“宁可的!你以为我在乡下有多开心?老实说,要不是为了你和小飞,我会在乡下过这种戆日子?”

隔壁铁龙家的争吵声传来,正给孩子喂奶的雪妹不满地对金龙说:“吵啥呀,这么吵,对小飞不好。”

“小飞不是同阿妈在前面睡了。”

雪妹只好摇摇头,“日子蛮好过的,小飞也进了街上的幼儿园,吵啥哦。”

“雪妹,我到隔壁看过了,那只煤气罐确实好。清爽不谈,方便是真方便呢。”

“我看不及土灶来得快……两千五呢!真敢买……没听说他们跟人借钱?”

“雪妹,我们也买一个,小毛头煮个啥、热个啥的,顺手。”

“我妈不是给我一个洋铁皮的煤油炉么?要紧时候一点,一样的。”

“烧柴呢,确实是龌龊。”

“龌龊啥?扫帚跟得快,一样清清爽爽。我们的灶又不大,别说饭是土灶上烧的好吃,炒菜,灶头火大,口味就不一样。”

“你是舍不得钱。”

“对的。我才不会像她一样,有一千用一万,背后被人说得多难听啊!”

金龙只好笑笑。两兄弟不一样,两个兄弟的老婆,更是南辕北辙。

尤璐从乡下回城,一边走一边拿着根油条在吃。弄堂里相熟的女邻居与她招呼,“璐璐回来了?咦,你怎么一点没变黑?不像住在乡下嘛。”

“我在浦东又没在种田,我在街上店里站柜台好!讲站柜台其实是上海商店里不好坐,一天立到夜。浦东那边不管的,随你。坐得我腰酸背疼噢!回到屋里么,我们里外两大间,躲在里面又晒不着太阳的,黑啥?”

但尤璐在上海住了没几天就要紧地回来了。不是她不想在上海多待,是今年天热得早,突然就高温了。尤家亭子间朝北,只一个北窗,从早到夜有太阳。窗帘薄了挡不住阳光,厚了房间又闷。亭子间顶上是晒台,火烫的水泥地,热气逼下来,说这屋里像只蒸笼一点不夸张!

雪妹的儿子满百日了。男家没办满月酒,也没说要做“百日”,她娘家人就觉得奇怪。到三阿叔那里一打听,才晓得金龙把螺丝厂关了,机器卖了,说要做印刷厂,但根本买不着机器,奚家宅人都说金龙这下“翻船”了。雪妹在国营大厂做干部的大哥,这方面懂的,大吃一惊说:“买机器设备要有轻工业部的批文,要经农业部的机械工业局申请!你一个农民,自说自话要买机器?是捏鼻头做梦、开国际玩笑嘛!”于是,张家几个阿舅和姐妹一起拥到奚家宅来,说是按“做百日”的礼数给小毛头送礼来的,其实是来打探的。

被雪妹的大阿哥说着了,像金龙这样的乡村企业要买印刷机,完全异想天开!眼看自己山穷水尽,哪有面孔见阿舅?但眼下的金龙再不是刚复员回来时的毛头小伙子,上有老下有小的,他将所有的压力放在心里,任张家人七嘴八舌的说去,要么装戆不响,要么“哎哎”地答应,心里却抱定一个“冰山绝顶要开花”的决心,坚信“天无绝人之路”。眼前再苦、再难,只不过功夫没到家而已!

已经是半夜了。永高的哭声把雪妹吵醒。金龙去上海还没有回来。灯下,雪妹抱起儿子喂奶,看着胖嘟嘟的永高拼命吮着乳汁,她的眼泪突然下来了,呢喃着说:“宝贝,你爸爸眼下很难很难……你要好好长大,大了好帮他……妈妈相信他,就算刀山火……”

门响了,金龙推门进来。雪妹忙说:“回来了?你今天到上海,有啥结果么?”

金龙大口大口地喝着水,“无锡有家厂要卖掉两台旧机器,倒不贵,两台七百,不过要拿同等重量的废钢铁换。”

“废钢铁?我们农村里的人,上哪里弄废钢铁去?”

“有机器就是好消息!”金龙倒乐观。

“对啦,阿爸不是钢铁厂的么?他明天回来,求他想想办法……”

“老头子的脾气你不晓得?”

“试试看嘛。”

金龙真同他爹开口了。奚祥生一声不吭地抽烟,一口接一口,好半天,才悠悠地说:“厂里废钢铁有,炼钢用的。除非去偷,我是没那个胆。”

金龙只得点点头。老头子不帮忙,也在意料之中。只是,他有些后悔不该同老头子说,没被他骂一顿,算好的。谁知老头子朝他笑笑,“没啥!不可能样样都算到了再动手,人又不是神仙,古人说,‘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你不要懊悔。懊悔没啥用的!”

金龙心头一暖,突然间眼圈发热,只觉得喉头堵得慌,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奚祥生看着儿子,继续说:“万事开头难……好做的事,你能做、我能做,做成了也是大路货。难做,也有好处;对手少,成了,不容易倒。”

金龙用力应了声,“嗯!”

唐引娣松下一口气,插嘴说:“老头子你不晓得,宅上人把金龙……”

奚祥生“哼”了一声,对唐引娣说:“听人家做啥!”

窗外,黑暗中一直听着父子对话的雪妹悄悄走开了。

谁也不晓得金龙天天无头苍蝇样的在外头做啥,就在人们都以为金龙是完蛋了的时候,废钢铁被他弄到手了,但拉了要运到无锡那边去换机器,大队农机站只一辆拖拉机,实在是太老太旧,走不得远路,管农机站的老张死不肯借他们。没办法,天蒙蒙亮的时候,金龙同龚勤、扣元他们几个翻墙进了农机站,硬把这台老东西开了出来。等老张天亮时跳着双脚骂娘,金龙他们已经到太湖边上的卖家那里了。后来奚家宅的人说起来,都说那是老天要让金龙成,这台拖拉机,要不是金龙这个除了坦克样样都搞得定的家伙,怎能靠这“老棺材”从无锡打来回?这还不算!无锡厂里的两台旧轮转圆盘印刷机要拆开,一样不缺地装上拖拉机,拉到奚家宅来,除了金龙,哪个人有这个本事、这个胆?

后头的事体就比较好办。把宅上在上海印刷厂做机修的老师傅请过来,安装调试小菜一碟。不出半天,装得像像样样,插上电,开关一拧,“当啷哐”一声,轮转机上的圆盘旋转,一张纸上便印上了图案……

有了机器,就是厂。是厂,就要有个公章。金龙到上海去刻公章,店里的老师傅拿着小纸条,一字一字地念:“川沙县红旗人民公社奚家大队印刷组……这算什么厂名?稀奇古怪的,太长,没办法刻!”

“没办法呀,我们是队办小厂,”金龙赔着笑脸,一肚皮的委屈,“这名称是领导批的,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算定下来。师傅呵,伲农民兄弟做点事难去难来……领导说,这些字一个也少不得。”

公章刻好了,金龙望着有点怪样的红印,那么多小字密密麻麻挤在一起,小得看不清。他小心吹着上面未干的油墨,还是兴高采烈。

一步一步地挺进!他想起在工程兵部队时,四周是荒无人烟的大山,一开始也是千难万难,团长说,只要坚持,一步一步向前,胜利就在前头。话是平淡无奇,道理却很深。他望着公章试敲出来的红印,心想:往后,它会几十次、几百次地出现在各种介绍信、合同、文件上,印刷厂肯定会慢慢兴旺发达的!

谁料想,勇往直前的金龙面临着一个更大的、毁灭性的打击!派出去的扣元和几个“外勤”纷纷回来叫苦,“根本接不着活!”

“不可能接着活!”

“做印刷是死路一条!”

原来,上海的印刷行业,凡有抬头和厂名的信纸、信封、介绍信、账册、发票……统统归包装印刷公司下属的人民印刷一厂、二厂、三厂……直到十几厂负责印刷;报纸和书刊、杂志,则归新闻出版局属下的各个印刷厂印——白纸黑字,哪能谁想印啥就印啥?印个反动标语出来怎么办!

印刷做不成的消息,很快在奚家宅不胫而走,传得无人不晓得。几乎所有人都认定,金龙这下无路可走,会死得老难看了。

在供销社的尤璐,当然比谁得知得都早,中午吃饭回来,就加油添醋地同铁龙说了。铁龙听了,呵斥她说:“有你这种十三点?跟着人家嚼舌头,自家的大哥,他倒霉你高兴?”

“我怎么了?人家好讲我不好讲?奚家宅都传成啥样子了!”

你一句我一句地,两夫妻竟吵了起来,吵得中饭都没吃成。

气头上的尤璐推说老娘生病,又请假回上海去了。

正好又逢礼拜天。奚祥生回来,唐引娣已烧好夜饭等着他了。小龙不在,进了高三,说学习紧张,住到学校里去了。这礼拜天,老师派他到市里参加什么竞赛,川沙中学只他一个人。

奚祥生非常高兴,说小龙碰着好时候。唐引娣就把老大的事告诉了男人,说金龙眼下日子难过了,老厂一拆,赔了老本,为做印刷又背了债,没想到走的是条断头路……还说雪妹心里一急,奶水都要没有了。奚祥生听了,半天不响。直到睡下,唐引娣问他这事还有没有救?奚祥生才叹了口气,说:“受点磨难不是坏事体!但凡成大事的人,一定要吃过大苦头。金龙这小子人是聪明,就是不识天高地厚,摔打摔打对他有好处。”唐引娣听了不太明白:老头子要金龙吃苦头,她可不想儿女吃苦头;她也不想他们做大事,现在日子蛮好了呀,有吃有穿,做人要知足的。

高桥顾家突然托人带信:石龙体检合格,要参军当兵去了。自老顾去世后,顾家家境一落千丈,唐引娣一想起就牵肠挂肚。石龙参军后,部队有饱饭吃,有现成的军装穿,日后复员,运气好还会分配工作,她倒蛮欢喜的,可才开心了两天,听人说云南那边正在打自卫反击战,她又怕儿子上阵打仗,万一……唐引娣日日心神不定。金龙的事情,宅上已经传得沸沸扬扬,都说金龙是“河里不死死在沟里”,背的债怕是永远还不清了。当初瞒了娘子,从家里拿出五千块钞票借给金龙的扣元,两夫妻大吵,打相打都打到了门口打谷场上。扣元娘子哭着骂着地要跳浜,说扣元不把钞票从金龙那里讨回来,离婚!为买印刷机给厂里凑钱的何止扣元,这一来,那些人的娘子全学了样,吵着自家男人去把钱讨回来。一些人前前后后地来找唐引娣,要她去同她大儿子说,快把印刷机退掉,还钱来。

唐引娣只好哭着求金龙关厂卖机器。哭笑不得的金龙同他娘一时讲不清爽,加上心情本来也不好,就发了火,是雪妹硬把他拉开的。唐引娣活到这年纪还没做过“害人的事”,整个人萎掉,一下老了十岁。

金龙每天天不亮跑上海,深更半夜回来,人又黑又瘦。都说他在逃避。雪妹知道,金龙那“冰山绝顶要开花”的决心没变。雪妹就欢喜金龙这种气概,这就是男人!于是她做出一副泰山笃定的样子,目光暗中盯着厂里人和他们的娘子,不至于在从众的慌张中乱了阵脚。

这天,金龙没有出去,一早进厂就叫开会。能来的都来了,门外、窗外,偷听的闲人不少。

金龙说:“这些天,对印刷厂的说法老多,主要是觉得做印刷这条路走错了,是断头路,走不通!一些人走了,其中有几年来一直在一道的好兄弟。老实坦白吧,连我老婆张雪妹都吓得没了奶水,我老娘也流着眼泪劝我悬崖勒马……这看法对不对呢?依我看,也对,也不对!做印刷难,有各种限制、各种规定,不像之前做五金,只要关系好、厂里信任,活就给我们。接印刷活不容易,但不容易不等于绝对接不着!我们机器刚装起来,俗话说,万事开头难,现在难不等于永远难,更不等于就是走不通的断头路!天底下要印刷的东西数不其数,我们厂小,大厂不接的小单小活,我们接!大厂不做的难活苦活,我们做,权当学本事长知识。我们不图有多大的利润,有赚就好——谁让老天爷让我们浦东人地少人多,劳动力过剩,肚皮都对付不好呢?我今天向大家交交心,摊一下我的底牌:奚金龙,一个曾经的工程兵,逢山打洞、逢河架桥,没啥挡得住!我相信坚持就是胜利!你们大家如果觉得我讲得不对、一意孤行,就批评反驳,不用讲情面!”

龚勤第一个叫起来,“金龙,不看好做印刷的,老早不在这里了,不是已经退了近一半的人么?我是有信心的,跟着你,错不了!”

“对,对!跟着你,错不了!”……

“金龙,你别卖关子了,说天道地地绕圈子。”又是扣元,忍不住站起来笑着嚷,“还是快点把接着六六六粉袋子的事说出来吧!”

“啊?已经接着活了?”众人愕然。

“确实接着活了,”金龙说,“做不做听大家的!这是南浜头跃根家上海三阿叔寻来的,印农药六六六粉包装纸袋。利薄,每印一个只赚一厘钱,十只一分,一百只一角,一千只才一元。量也不算大,正规厂家不屑做。”

众人议论纷纷,虽说利润太薄,但大家都认为:反正机器闲着,不做白不做,练练手也是值的。

“我细细算过一笔账:印这六六六粉农药袋,两台转盘机日夜轮转,一天能赚二十元,二十是不多,可相当四百斤麦子啊!四百斤麦子要多少地来种,不用我讲吧?从播种到收割,四百斤麦子,要经历一百八十个日日夜夜,还得看老天的面孔!如今一天就能有这样赚头,不比螺丝厂差!你们说呢?”

众人议论纷纷,但支持已是定局。

两台轮转机“咣啷当、咣啷当”地响了起来,上海印刷厂的老法师被特地请来作现场指导。牛皮纸袋上的死人骷髅头也实在有些刺眼,不晓得哪个人从道士那里讨来一张“符”贴在大门横档上。金龙明明看到了,却装作没看到,他当过兵,是党员,不信这;有人信,他不反对。

唐引娣见金龙天天从鸡叫忙到鬼叫。雪妹已经上班了,永高还在吃奶,唐引娣从猪场收工,宁可自家啥事不做,也会把金龙家的事情抢着做了。尤璐去了上海,小飞全靠她早早夜夜照管,实在是忙得连解手都没时间。但能帮上子女们的忙,她不觉得苦,她高兴!

银龙同寝室的小李患急性盲肠炎在医院急诊手术。银龙在病床边守了大半夜,天快亮时困得不行,想去吹吹冷风让自己清醒。

寂静无人的病房走道,银龙向走廊尽头的窗口轻轻走去,突然,中间一个病房里突然闪出个女子,差一点被银龙撞倒。银龙刚开口说:“对不……”却一下怔住了!那人也望着银龙不由目瞪口呆。原来,这女子不是别人,竟是数年不见的杜慈心!

十一

唐引娣得知银龙断了薛老师女儿这头却同小杜死灰复燃,她气得浑身颤抖,“你这是坏良心、坏良心啊!银龙,你给我把话收回去!这种缺德的事情,做不得咯!我问你:小薛做了啥对不起你的事?她哪里不好了?”

“没啥不好,但我同小杜更合得来。一生一世在一起的人,一定要自己真心喜欢,要有离不开的感觉,同小薛,没有……”

“你读大学,就读出这种花肚肠来?爹娘的面孔都给你丢尽了!”唐引娣觉得小薛姑娘都上门了,银龙也常去薛家走动,薛老师这样看重银龙,银龙的良心给狗吃了!银龙却说薛老师待他好,同他要不要给他做女婿,是两回事……

银龙同阿妈说不清楚,干脆一副“横是横”的腔调。唐引娣气得扬起拳头去搡他,银龙躲闪不过,居然背起他的黄书包,奔出家门,回学校去了。

奚祥生回家得知这事,当然也暴跳如雷。他万万想不到,自己一向高看的老二会做出这种垃圾事体。第二日天不亮,奚祥生就骑上他的“老坦克”,到同济大学找儿子去问个究竟。

银龙因早有思想准备,倒是十分平静地向阿爸“老实交代”了。奚祥生当即把儿子骂了个狗血淋头,等老头子骂完了,银龙说:“阿爸,我不是小孩了,要寻哪样的女人,我心中有数的。”

奚祥生一个“毛栗子”敲到银龙的脑袋上,“怪不得你娘说你读书读进屁眼去了!男人,讨哪样的老婆过哪样的日子,出哪样的子孙。这种嗲妹妹样的女人,背进门来做啥?聪明点的,逃都来不及。”

银龙明白同他爹一时说不清,只好不响,由着他痛彻心扉地“教育”。奚祥生只当他听进去了,拉着他要去薛家赔礼道歉。

银龙心一横,明确表态说:“婚姻自主,是国家婚姻法规定的。我同小杜不可能再分开了!”

奚祥生突然明白:人高马大的银龙面前,他的苦口婆心统统白废!如果铁龙当年与他顶撞,还属年少气盛;宝凤硬要嫁丁国弟,是脾气太犟;眼前的大学生银龙,是全不把他放在眼里,或者说,自己完全拿他没办法了!为父的权威和自尊瞬间化为乌有,奚祥生浑身发紧,血脉凝固,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好……好!从此,我没有你奚银龙这个儿子!”

唐引娣为银龙的事,整天苦着脸。金龙联系宝凤,叫她接阿妈去丁家渡散散心,好好劝劝。唐引娣先是不肯去。好说歹说,宝凤才把阿妈说动了。从黄浦江边的丁家渡到川沙奚家宅确实路远,出嫁了的宝凤同她爸憋着气,难得回一次娘家,也避开礼拜天,诚心不同老头子会面。大半年来,唐引娣一直牵记着女儿在婆家的日子过得好坏,到女儿家住几天,也好看个究竟。宝凤是理解二哥的,自己的恋爱老头子也是从头到脚反对,弄得父女关系僵掉。阿妈过去不喜欢小杜,嫌人家吃勿落、做勿动,可人家现在不在乡下劳动了,人家过的是上海日子,力气大小不碍事!薛老师女儿是好,可阿哥喜欢小杜,他们两个反反复复下来不容易。阿爸仗着他是爷,硬撞,思想老派脾气又臭,有事不会好好说,反而把二哥逼得没了退路。唐引娣听宝凤说话,觉得出嫁大半年,女儿变得有头有脑,讲得都对,心里松了好多。再看宝凤小夫妻俩蛮要好,整天嘻嘻哈哈开心得来。想想自己,男人那张面孔,几十年来“欠他多、还他少”的样子,像国弟对娘子那种好言好语好声气,一天都没有过……夫妻一道做一世人,你看我欢喜、我看你欢喜,要紧的!

国弟从小没娘,待丈母特别亲热。唐引娣现在才知道,丁家穷,不是懒,不是呆,说起来作孽——国弟的大大、阿奶一直生肝炎,做不得啥还要吃营养,看病续药都要用钞票,还有一个半痴呆的单身叔公一直靠他们养……国弟娘走得早,二十多年下来,全靠国弟阿爸一个人养了一家门啊!眼下,老人们前前后后地走了,欠的债还得差不多了,国弟会做,丁家渡排得上号的,拿的也是最高的工分。老话讲:只要两人一条心,泥土也能变黄金。这一对好男好女搭上了手,往后日子错不了!每到夜里,宝凤总要点灯熬油地做外包手工到半夜。国弟无事的时候,会陪在边上同娘子说说笑笑,或者唱戏给她听。宝凤做的手工活,是从三林塘丁家孃孃那里转来的。三林塘女人大多会“做花”(有说外国人进上海后,三林塘的“做花”才真正发达起来),在白颜色的棉质、麻质的大餐台台布、茶几布、沙发靠、椅垫、杯垫啥的上面,用“抽”“拉”“雕”“包梗”的方法,做外国花头,还有女人睡衣、小囡东西上的“司马克”……好看得来,都是出口去的。宝凤聪明灵秀,丁家孃孃做,她旁边看看就会,孃孃就分给她拿回去。宝凤不去市区送菜了,白天菜地出工,夜夜在家做“花”赚外快。唐引娣见女儿结婚大半年,肚皮一直呒动静,不晓得两个人里头是哪一个不对,忍不住要宝凤到医院去查查。宝凤说,因为屋里呒啥底子,把生小囡的事“计划”了,过两年积点钞票再说。唐引娣心痛得要哭,宝凤反倒笑,笑阿妈瞎操心,样样管。

宝凤“做花”,丁家渡女人得知,前前后后都来看、都眼热,尤其是那些手不笨的。一时间宅前宅后议论纷纷:“六十年风水轮流转”,国弟屋里要发了。

金龙的印刷组,六六六粉袋子还没印完,上海厂里的同乡给介绍了新活:印饭菜票。上海有几千几万家单位食堂,用的饭菜票都是小小一方硬板纸,印刷厂家印这种东西,利薄,还花人手,都不愿意做。弄得福州路文具店常常断货。如到大厂去称他们几乎视作垃圾的边角料,成本极低。金龙觉得这个很值得一试。

铁龙自告奋勇地来做设计。他兴致勃勃地趴在桌边,画呀描呀,然后跑到金龙办公桌面前,“看看、看看!我奚铁龙有设计天才吧!”他把手里的草图给金龙看,十分得意,“一角的呢,是一块肉;五分,是棵青菜;二分萝卜一分小葱;饭票呢,五两是大碗米饭,二两是小碗面条,一两是一只馒头……怎么样?灵?灵得一塌糊涂!我这种不花钱的设计师,你到哪里去请?”

有人围过来看铁龙的设计,无不称赞。金龙拍拍铁龙,“确实不错,你小子从小喜欢画图……”正说着,扣元背着一大袋东西满头大汗地进来了,他双眼放光地把那个大袋子直接扔在金龙的桌子上,把铁龙的画稿都压住了。铁龙叫起来,“做啥做啥?你压了我的宝贝!”

“我这才是宝贝!好宝贝。”扣元解开袋子,里边是些整整齐齐、五颜六色的废纸边,“这些都是印刷厂弄来的,质量好得不得了!称分量,半卖半送的,几分钱一公斤啊!”扣元喜形于色。

大家拥上来看,这些纸边宽宽窄窄,大小不一、长短不一。金龙很开心,“扣元,以后还有供应吗?”

“当然!人家厂里切下来的废品我们定期收,还给钱,何乐不为?老实说,本来都是当垃圾运到造纸厂化纸浆的。不过,这大大小小的,收拾起来烦,七零八落的形状,要印要排版,还要靠老法师。”

“这不要紧!信元的三阿叔不是答应过我们,有啥难处找他?他是排版的头号老法师,徒弟在技术大比武中连得第一名!”

铁龙细细地看着那些纸片,说:“先理一理,一样阔窄的扎一起,长短反正好裁剪……找几位女工来整理,小心别弄脏。”

扣元不无心酸地说:“我们乡下的人工低,赚的只能是辛苦钱。”

“万事开头难。我们厂小,没名气,不这样还能怎样?”金龙说,“我们就是专做人家不做的、难做的、量少的。本是种田人,吃苦、下力,从小惯了的!原料成本这么低,福州路文具店送多少收多少,印饭菜票在我眼里,简直就是印钞票啊!”

一个礼拜后,金龙亲自带着扣元来到福州路文具店,把一沓整齐的饭菜票样张放在人家的办公桌上。店方业务员挑剔地检查着,终于满意地点头说好。

“别看我们名头还是印刷组,可技术不差的!上海正宗大厂里的老法师,有我们宅上的人,排版啥都靠老法师相帮的。我们还请了两位星期六工程师,技术上有他们把关的!”金龙说得非常诚恳。扣元也接着说:“你们可以来我们奚家宅考察。要长期合作的话,你们应该对我们厂了解多一些。”店方业务员笑了起来,“看看东西就说明一切了。我们店里经常断货,你想,那些大厂,像三班倒的纺织厂、钢铁厂,几千上万名职工,一年消耗多少饭菜票啊?你们用纸边,成本比人家低,价格又比人家低,只要做得好,我们是有多少要多少。对了,定制可以吗?就是要印上某某工厂食堂的字样。”

“没问题!”金龙一口答应。

出了文具店,金龙和扣元开心得一蹦三尺高!夹缝里谋生,他们披荆斩棘,终于开出了路!金龙得到的,并不只是印刷厂有了生意,能赚钱了,他那“冰山绝顶要开花”的人生信条,由此在心里深深扎了根。他当然更无法知晓,日后辉煌宏大的事业,就这样起步了!

小龙今年参加了高考,录取通知书下来,小龙进了北大数学系,他还是上海市的数学高考状元。虽然奚家宅年年出大学生,但从没哪个有小龙考得好,连老人们都晓得:三猢狲家小儿子中了状元了。学校里的同学老师也为之奔走相告,校门口还贴上红榜,青年报、川沙电视台都来采访。唐引娣家门口围满人,极是热闹。奚祥生说小龙是遇着了好时候,论读书,银龙当年比他要灵光。高考恢复,初中没读满一年的银龙,靠借了两本书看看,还进了同济。但唐引娣对小龙进北大,其实一点不开心。考大学么,做啥不考他阿哥的那个大学?两兄弟读一个学堂,做啥都有伴,好照应。小龙从小是个嫩杈呀,不大声响的,除了肯读书,一点做不得啥。这么个囡,一个人跑到又远又陌生的北京,哪能弄呵?眼看都要离家了,还天天出去,屋里不要蹲,不晓得去找同学做啥。问他,也不多说。要是川沙有大学,她就叫他在川沙读!唐引娣总觉得,她的子女,最好一个个都在自己身边,看得见也摸得着。

当唐引娣泪汪汪地看着小龙头也不回地出门时,她忽然有一种预感:自己最最宝贝的小儿子,那个她从猪场一回来,一双小脚就“啪哒啪哒”跟进来,一头扎进她怀里撩她衣裳要奶吃的囡,怕是这一走再不会回转来,一个儿子白养了!

十二

福州路那家最大的文具店讲话算数,果然是送多少收多少。还有好些定做的,“上港二区食堂”“第一毛纺厂食堂”……都是不得了的大厂呀!人家说他们的饭菜票质量不错,定做的越来越多。印刷组就早夜两班倒,隔着老远,就听得两台圆盘轮转机,“咣啷当,咣啷当”,从早响到夜。看金龙每天神采飞扬的样子,估计是赚头十足了。迷信的人说:老天照应,好运来了,就是挡也挡不住。金龙说哪是什么好运?走投无路时,四处托的那些上海师傅,因为生了心,因为想帮老家的忙,一努力有了结果了。像宅上五十年代出去的阿大师傅,居然帮金龙又弄来两台轮转机,比前头买的两台还新、还好,价钱也公道,更不用拿废铜烂铁去换;特别是龙生的二阿叔耀民,特地从漕河泾赶到奚家宅找金龙,说他有一笔印手帕包装袋的生意,出口到美国去的,利润高,做好了前景不要太好,问金龙愿不愿接?原来这是美国超市的订单,人家要五块手帕一袋的卡纸包装,上海的手帕厂一直是他们的老客户,但他们只管织和印,不管包装,发货只有百打、千打的纸箱,做包装,哪是我手帕厂的事?印刷厂呢,纸袋当然归我印,但纸袋交给你,装手帕同我没关系,这种吃人工还费场地的事,谁高兴倒贴?耀民说他在的那家厂效益一直不好,但还是拨一拨动一动,不肯打破条条框框,他痛心疾首地说:“这是体制问题!”说奚家宅印刷组虽小,但船小好调头。毕竟改革开放了,专做人家不做的活,没有办不好的道理。金龙觉得这有啥难?抬张乒乓桌来,厂里找十个清清爽爽的小姑娘,好好地洗了手,把手帕厂的手帕一块块折起,五块一叠,装进包装的硬纸袋里,不就是了吗!耀民说,那硬纸袋的包装设计,要去包装公司出钞票请人专门来弄。谁知又是铁龙自告奋勇说他来,看不中再说。忙了一夜,好了。男手帕,铁龙画的是黑白格子的底,简简单单,也大大方方,中间一个方形圆角的玻璃纸窗口,随便什么花样、颜色的男手帕,放进去都不难看。女手帕呢,白底,右侧一支盛开的兰花,是照一本黑板报资料书上描的,中间的玻璃纸窗口是圆的。耀民看了说可以,不出三天,手帕包装的样品就做起来了。当然,印刷上的技术问题,全是耀民相帮搞定的。金龙一定要耀民做他们的技术顾问,耀民说都是一个宅上的自家人,不要客气。但金龙非要这样做,还一定要给他发工资。因为,利用的自己的业余时间加班,现在叫“星期六工程师”。金龙说,只有耀民师傅答应了,他才定心,奚家大队印刷组才真的有指望;耀民师傅若不答应,就是思想不解放。耀民缠不过金龙,应承了下来。

机器多了,业务也多了,老厂房太挤,就在信用社贷了款,在旁边的空地上新建了一个大车间,把老厂房里的机器全搬进去,老厂房也拆掉建了仓库。大家都说,这下,印刷组算鸟枪换了炮,在奚家宅所有的队办工厂里,算是很有腔调的了。一些曾经离开的老人马又纷纷要求回来,金龙不好意思不要,再说,厂子扩大,业务增加,本来也要添人手的。在耀民的策划下,厂里作了大调整,有规有矩了。

一向是捏锄头挑大粪的农民,要变成开机器的工人,没那么容易!车间大门进进出出的不晓得关,那帮捣蛋鬼小囡奔着跳着就跑进车间来了,甚至在机器旁追打;捧了饭碗吃着的老人,高兴了也会进来看稀奇凑热闹;车间门口一块空场,本来是停车装卸用的,但几家人家的母鸡小鸡时不时溜进来觅食,有时甚至跑进车间,在地上留下几摊鸡屎。秋日雨多,一声“变天啰!”车间里正做着事的人眼睛一望窗口,理所当然地各自飞奔回家,运转的机器就前后纷纷关车。

金龙大叫:“做啥?都给我回来!”

但向外奔跑着的人或嬉皮笑脸,或理直气壮。理由是:“伲场上晒着黄豆呀,落雨了不去收啊?”“我一早楼顶上摊着点萝卜干,老娘不晓得。”“昨夜小浮尸尿床了,晒了被子,我说要防下雨,戅女人不听!”……

金龙跺着脚骂:“有没有劳动纪律了?!”

大部分人没理他,照跑。金龙是小工厂的头,但也是他们从小光屁股看大的、三猢狲家的老大,大家脚碰脚。落雨了不让收东西?想得出的!奚家宅的农民兄弟,还不懂在车间干活和田里干活有啥不同。

金龙只好一次又一次开会强调劳动纪律,写了标语在车间里到处张贴,没用。大家在背后讲:“伲乡下人呀,凭啥要弄得像上海厂里一样?”金龙只好来硬的。违反劳动纪律,第一次警告;第二次视性质轻重,扣奖金工资。他还让在兵团经过锻炼的铁龙专门负责此事。

这天,整理组隆兴的老丈人来了,他娘跑来叫隆兴立刻回去。金龙正好在,说回去可以,但按规矩算事假扣奖金。隆兴嘴上说吃中饭回去算了,暗里要铁龙“高抬贵手”,偷偷溜了。金龙发现隆兴不见,就问铁龙。江湖义气十足的铁龙怕隆兴受罚,就把事情揽到自己身上,说是他叫隆兴跑掉的。金龙斥责铁龙“捣糨糊”,要处罚他。铁龙不买账,说一个豆腐干大的小厂,一本正经,弄得像真的一样,会不得人心。金龙怨铁龙不同心协力与自己一块创事业,让自己为难,还三天两头地跟了老婆往上海跑……你一句我一言的,兄弟俩吵了起来。铁龙冲动中扔了“乌纱帽”,再不当这劳动纪律管理员,还把小飞扔给阿奶,回上海去了。金龙气得要命,却奈何不得。

铁龙跑上海的次数确实越来越多。铁龙是有苦说不出。每次从上海回来,他心里都很沮丧。上海那些和他一同卖假领头的同伴,现在都混得比他好!像二毛,在广州弄电子手表、太阳眼镜、台湾洋伞啥的到上海卖,现在神抖抖得不得了,打扮像煞是个香港人;金保在华侨商店门口做侨汇券,听说也发大了;连最没用的玉华,顶替她姆妈进了杨树浦的印染厂,在厂里评上先进,调到工会坐办公室了。铁龙感觉到丈人对他的态度越来越冷淡。德鑫因为厂里分到“鸳鸯房”搬走了,尤璐跑娘家的频率就更勤。金保介绍她认得了一位宁波路上专做时髦衣裳的小裁缝,一家人的布票都用在她身上了,打扮也愈加时髦,是香粉弄里头一个穿包屁股牛仔裤的女人,也成了香粉弄人茶余饭后的谈资。铁龙不喜欢尤璐这样,说她“奇装异服”,尤璐说:“对的,我就是奇装异服,哪能了?”那个一身鱼腥气的大奎,居然当着他的面请尤璐看外国电影去!铁龙差一点同大奎相打。不过尤璐还是和他一条心的,毕竟,在西双版纳兵团里他们患难与共,况且还有小飞……

一次,尤延香在同邻居说笑,当着铁龙的面,称他是“没花头的阿乡”,铁龙被伤了自尊,决定借钱和两位知青朋友到江西做小煤矿生意。尤璐支持,希望老公“翻身”,但金龙银龙两位阿哥竭力相劝,觉得这种不着边际的事不沾为妙。铁龙不听,义无反顾地走了。

唐引娣突然得知宝凤当厂长了,吓了一跳!原来雪妹到严桥公社开会,顺便去丁家渡看望小姑,结果带来一个好消息:因为宝凤手巧,她做花的本事传得丁家渡无人不晓。大队长有脑子,决定成立大队工艺厂。这种手工外包活,他早就见识过,一不要场地,二不花大本钱,都是女人们领了原材料,根据样品要求在自己屋里做,做好了交货。重点是要有懂的、领头的女人,慢慢带出一帮骨干。宝凤就是这种领头女人,技术上她能教,检验关靠她把牢,其他真没啥难度的。大队长暂时当了厂长,带了两个跑外勤的男人,可能也是有点关系的,反正把进出口公司那头搞定了。于是,腾出间大点的空房间,搬来几张大桌子,从厂头领了原料,说开张就开张了。大队长要宝凤当副厂长,还说,这是暂时的,他是“师傅带徒弟”,日后这个厂就归你奚宝凤管了。宝凤不答应,笑死了,说自己是个“做胚”,只晓得死做,从来没当过头头。大队长说,你生出来路都不会走,话都不会说,怎么后来都会了呢?这么聪明的人,学了不就会了?宝凤想想,自己不当,真还找不出比她合适的人,她也是巴望着丁家渡“发”的,心一横,应承了。一礼拜不晒太阳,日日做细巧手工,又穿一身好衣裳走进走出,宝凤变得雪白粉嫩,倒比做新娘子时还要趣了。尤璐得知,喜出望外地跑来丁家渡,看到那些外贸东西,眼睛都发直了。不过她又非常失望,因为她是想拣衣裳来的,没想到样品堆里主要是些大餐桌桌布、沙发巾啥的。只有一条睡袍,她一看见就放不下了,这睡袍领口和胸前做着漂亮的“司马克”,她在友谊商店楼上的橱窗里看见过差不多样子的,价钱大得吓煞人了。

十三

眼看又进了腊月,过年就是眼前的事了。小龙、铁龙、宝凤,还有银龙,一个一个都应回来,几家亲家如果过来,不请吃饭讲不过去。唐引娣老早就从肉庄上买好几方肉,又杀了两只鸡,一道用盐擦了,压上大石头,单等着天好挂出去晒,再到北风头里吹几日,等皮硬结,就成功了。小龙是老早放寒假了,打电话给老大,说要用勤工俭学的钱,跟伊春的同学去东北看大雪、溜冰,人大心大,爹娘不在心上了;银龙同老头子弄得介僵,会不会回来,吃不准;铁龙在江西说是蛮好,过年一定会到家,不晓得尤璐说的是不是真话。可今年天老是冷不下来,雨又偏偏落不完地落,滴滴答答到处滑腻腻,叫人实在心烦。

这天,唐引娣正和小飞在灶间吃饭,突然听见后头有响动,出来一看,是铁龙大包小包地回来了,尤璐已经开了房门,特地出来叫了声“阿妈”。看铁龙面孔红堂堂,人也长肉了,唐引娣笑得嘴都合不拢。铁龙告诉阿妈,江西的小煤窑成功出煤,钞票一把一把地进来!还说他先到了香粉弄丈人家,老丈人对他的态度现在是一百八十度大转弯,马上去陆稿荐买了熟菜,和他一同喝啤酒,还叮嘱女儿当天就跟着老公回奚家宅来。

天终于冷下来了,日头旺得来,唐引娣里里外外地扫,把被子啥的也换了洗了,腌好的咸肉、咸鱼挂在北风口吹,一心准备过年。今年蛮好的,金龙有了儿子,小龙读了大学,宝凤出嫁后过得不错,铁龙发不发财她倒不看重,但总算做成事体,她提着的一颗心放了下来。过年人都到齐,一桌坐不下,要弄两桌的,以后,孙子外孙不断多出来,总有一天,三桌都要不够的,那就要打圆台面了……银龙呢,按她的心思,他和小杜是要一起来吃年夜饭的,应该叫金龙去他大学里寻他,她再同老头子说说,两边拉拉,年夜饭一吃,事情就好办。

谁知第二天她正在灶间烧粥,铁龙进来同她说,他要去江西煤矿上了。唐引娣急了,说都腊月廿四了,年不过了?铁龙说,我又没说回来一定要过年的,不信你去问尤璐!现在江西那边答应在老矿旁边再让我打口井,趁过年,人都在家,上门商量定当,一过好年就好动起来了。顾不得阿妈脑子还没转过来,铁龙要紧地跑了。

银龙回来的事一直没解决。奚祥生这次发话:老二不和杜慈心了断,就不许进门。银龙说寒假要看好多书,不回来,年夜饭要陪杜慈心一起吃。猪场的大猪年前出了圈,唐引娣活轻了许多,可她每天都觉得累,觉得没劲。这一年里,从春到冬不得太平,五个儿子一个女儿,两个走了,一个嫁了,一个被老头子赶了,只剩下一个金龙就在身边,却忙得连吃饭的工夫都没有。廿八日夜里,雪妹抱着儿子回了其昌栈娘家,说外地的二阿哥今年回上海过年,全家大团圆,金龙的年夜饭就跟去丈人家吃了……

年三十夜,天突然飘起了雪籽,屋顶的瓦片打得“劈里啪啦”地响,又阴冷得厉害,家里家外是从无有过的空空荡荡。唐引娣老两口坐在老屋那张曾挤得人满满的旧八仙桌前,相对无言。买了这么多的东西,没人来吃,唐引娣就没烧啥,简简单单了。奚祥生独自喝着闷酒,宅上人家小囡放烟花爆竹的声音不时传来……说起来,家里六个子女一个个都好,都比别人家的强,比人家有本事。都说她现在是熬出头了,要啥有啥,公社年前来慰问劳模,说这是托改革开放的福。可唐引娣还是觉得哪里不对,特别在这样的大年夜,啥人家像他们这样呢?改……改成这样?她习惯老样子,心里像是……像是……反正不好过。面前的饭菜一点点地冷了,一颗热辣辣的眼泪不争气地流出了唐引娣的眼眶。

此时,奚家的子女们各忙各的,都开开心心地在吃年夜饭,不知有没有人想着他的阿爸和阿妈?更没有人想到,老二银龙的这个年夜,是他有生以来,过的最寒冷、最孤独的年。里委会给小杜分配了工作,是去一家玻璃瓶厂洗回收的药水瓶。小杜刚刚上班没几天,八十五岁的外婆头天睡下去再没有醒来。杜慈心伤心欲绝,请了事假来料理后事。好在银龙已经放寒假,天天过来陪她,安抚她。

杜慈心那位已经嫁了美国华侨、侨居旧金山的小阿姨闻讯赶回,参加母亲的丧事。小阿姨劝说杜慈心:“做啥要在奚银龙一棵树上吊死?你还那么年轻,到了美国,一切都可以重来。”

杜慈心不认识似的看看小阿姨,再不作声。小阿姨一向看不起奚银龙,但她不!银龙就是她的亲人,比小阿姨更亲。

小阿姨不得不将自己的状况向杜慈心和盘托出:原来他们夫妇到美国后,在有钱的伯伯家住了十天,伯伯就发话让他们自己去打拼。伯伯说,他四九年年底到美国的时候,也是要啥呒啥的。小阿姨现在在旧金山只是最普通的打工者,她认得一家唐人街的南货店老板,也是上海人,外侄麻省理工毕业,在一家保险公司上班。南货店老板托小阿姨了,“你帮我生个心,有懂事的上海小姑娘……这家伙到美国五年,只晓得读书,不会花女人,书蠹头啦!”小姨心里一动,啥也没讲,但特地去看了小伙子,没想到一表人才,很腼腆的样子……

小阿姨见杜慈心不为所动,就干脆到同济大学找奚银龙去了。她以“美国归侨”的身份,在寒假的校园找到银龙并不费事。小阿姨告诉银龙,杜慈心想走,但怕他受不了,不敢开口,希望银龙为女友的未来计,理解并放手。

银龙心如刀割,沉思良久后,说:“只要她好,我……支持。”小阿姨就叫他当场给杜慈心写张纸条,也算是个凭据。银龙的手几乎拿不住笔,却竭力掩饰着自己内心的挣扎和痛苦,他故作平静地飞速写下了一句,“小杜,祝你幸福。”

小阿姨一出门,银龙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扑在被子上号啕不已!他一直以为自己与杜慈心爱得这般辛苦,相互不弃不离,定会天长地久,没想到如此不堪一击!

天阴冷阴冷,西北风很大,校园没有人影。银龙缩紧脑袋,游魂样地慢慢走着。昏黄的路灯照见天在落雪籽,冬青树的叶子被打得沙沙作响。他不由想到奚家宅的家,往年此刻,全家到齐,团团围在桌前,这天,必定是老头子上灶炒菜,阿妈坐在灶肚里烧火。他最喜欢吃汤色浓白的三鲜,里头的肉皮鲜美无比……可现在,他孤苦一人,又冷又饿,还发着烧。银龙只好对自己说:没什么,我要坚强!新的一年来了,让一切重新开始吧。

此时的杜慈心和小阿姨一起吃着年夜饭,这是外婆离世后的“三七”,二十一天了,日子真是过得快啊!前两天,小阿姨拿来了银龙的纸条,她看了,很是生气——奚银龙,就算小阿姨同你说了什么,相处至今,你难道还相信我会离开你?杜慈心想来想去,始终想不通:用一张简单的小纸条,就了断他们间刻骨铭心的爱?她心里气恼,一冲动就答应了小阿姨:我走!小阿姨连忙定了机票,五天后飞美国。

这天晚上,杜慈心来到同济大学银龙的宿舍,同寝室有两个没回去的外地同学把银龙从图书馆叫来。杜慈心望着他,一言不发。银龙非常惊讶,拉起她就往外走。

杜慈心天亮才回的家,这一夜,她同银龙打着伞、冒着雪籽,从同济走到外滩,从外滩走到淮海路,从淮海路走到茂名路,整整走了个通宵。到家后,疲惫不堪的杜慈心对小阿姨说了一句,“把机票退掉,我不走了。”

小姨气疯了!瞪着眼珠大骂:“你……你,神经病发作啦!”

“我不怪你。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我好。”杜慈心很平静,“你说的,身为女人,幸福的婚姻比什么都重要。我记住了。奚银龙是我的恩人,我同他共过患难、几经波折走到今天,多么难得。这样的经历,这辈子不会再有了,无论怎样的男人,都不能取代他。错失银龙,就永远错失了真爱。”她见小阿姨张口结舌,说不上话来,又很“恶劣”地补上一句,“小阿姨,你不要再同我吵,你没有经历过这样的爱情,你体会不到。”

小阿姨无语,却一把抱住了杜慈心,哭了。

三天之后,小阿姨独自飞回纽约。

铁龙垂头丧气地回到了奚家宅。

原来,春节一过就迫不及待开工的第二口小煤窑,因挖到了暗河,不但血本无归,连前面那口正在出煤的井也因此透水,全毁。

唐引娣没觉得是大事,她一辈子就在奚家宅待着,从不巴望儿女升官发财,破产没钱又哪能呢?只要肯做,一口饭总有得吃的。

十四

眨眼又是两年。

大学毕业的银龙,分在城市规划设计院上班。当年在玻璃瓶厂洗药瓶的杜慈心,考出了夜大中文系的文凭,调进厂办坐了写字间。这年元旦,他们结了婚,没办酒,到杭州旅行结婚,免去了父母亲友不到的尴尬。婚房就是茂名路上杜慈心家的老房子。

这天,银龙一早去外地出差,杜慈心下班回家,门口蹲着的一个陌生男人突然站起身,叫了她一声,“心心。”杜慈心吃了一惊,“我是慈雄……”什么?这个几乎已从她生命中消失的亲人,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她的眼前?

“你……你来做啥?”钥匙拿在手中,杜慈心却没开门。是的,她印象里的哥哥杜慈雄,斯文,白晳,清瘦,怎么现在成了一个胡子拉碴的黑大汉,一看就是那种西北外地人。

“心心,进门去说好吗?”哥哥的声音很轻,楼上已经有人在伸头打探了。

杜慈心没响,却开了门。

杜慈雄比妹妹大了七岁,小时候,兄妹俩很要好,哥哥聪明,读书特别好,连着跳级,十六岁高中毕业,爹爹还在“里面”。杜慈心记得哥哥看了电影《年轻的一代》《军队的女儿》后热血沸腾,同自己说了好多好多她不大懂的话,反正是一定要离开上海、离开这个家,要与家庭划清界线。他报考了西北的医学院,决心到艰苦的大西北脱胎换骨,替父亲赎罪,将来,到牧区或者藏区救死扶伤。记得姆妈求哥哥别走,可哥哥义正词严地责备姆妈拖他的后腿,姆妈悄悄哭了一夜!又过了好些年,听哥哥从前的同学说,他们从报上看到的,哥哥毕业分配主动要求去了西藏牧区,当了那里的“门巴”(医生)。姆妈说,他成天骑着马在牧区奔跑,居无定所,寄信写信不方便。杜慈心临去插队时,与姆妈说起哥哥,姆妈说:“你不要恨他……他会不会遇着危险?有一天我做梦,他……”

可这么一个哥哥,却突然找上门来了!杜慈心冷冷地看着他,看他站在房间中央,目光四处扫射,他发现了五斗橱上父母的照片,一步上前,仔细地看。杜慈心看到他的背影开始抽搐,看到他捂住脸无声痛哭,后来,他就跪倒在地板上,许久许久……杜慈心坐在一边,心里冷冷地说:“没用。晚了!”

这一夜,杜慈心让哥哥在家打了地铺。黑暗中,兄妹俩都没睡着,说着话。叫杜慈心意外的是,哥哥这次回来,是他考上了上医大的研究生,来上海读书了。如今的哥哥不再是当年离家时的哥哥了,他对自己当年对父母的背叛痛心疾首。只是,“子欲孝而亲不在”,内心的痛苦无可名状!风云变幻,骨肉亲情间这样的故事,杜慈心早已不生疏。她原谅了哥哥。

自奚祥生那次追到同济不认这个儿子以后,银龙就没有回过奚家宅。

金龙和宝凤一直在爹妈身边劝和,同时也劝银龙放低姿态,主动上门。可父子俩都是犟死牛的脾气,谁都不肯先低头服软。唐引娣当初反对银龙和小杜要好,是因为小杜不是个田里地里、家里家外能一肩挑的女人。现在反正两样了呀,都在上海了,小杜拿工资,两个人过得蛮开心,同他们僵着做啥?她在老头面前嘀嘀咕咕,奚祥生没好气地说:“要我去请啊?脚长在他自己身上!”在宝凤家里,唐引娣同银龙见过几回面,她劝银龙领了杜慈心回奚家宅,银龙也说:“不是没有我这儿子吗?谁高兴热脸去贴他的冷屁股!”

这一拖又拖了大半年。都是自家人,又没啥深仇大恨,以和为贵的道理都懂。但先前的尴尬摆在那里,谁都不肯先低个头。眼下杜慈心已大腹便便,还有两个月就要生了,却还是个得不到公婆认可的儿媳妇。杜慈心身边没了娘家人,唐引娣想着坐月子的事,心里急得要命。金龙和妹夫终于想了个好办法:借国弟阿爸五十大寿和宝凤的女儿巧巧过周岁,丁家要请酒为由,请大家都过来聚聚——人在丁家,又是娇客,正逢喜日,老头子和银龙应该都不会来硬的。

银龙夫妇到丁家宅时,奚祥生老两口已经被金龙用车送到了。见银龙和杜慈心进来,坐在八仙桌前的老两口不由都站起身来。几年不见,唐引娣看上去老太多了,头发也白了不少,杜慈心心里一酸,对她头一次叫了声“阿妈”。唐引娣捏住杜慈心的手,看着她鼓得高高的肚子,嗫嚅着:“小杜,你坐月子么,我会来的呵,会来照看你和小的……”

杜慈心眼圈立即红了。婆婆虽然苍老了,但她的目光,那透露着心灵密码的目光,还是同从前一样的慈爱、善良。曾经在生死边缘,就是这目光,给了她融融的暖意和安全,给了她活下去的勇气!雪妹端茶过来,立即接口说,自从得知杜慈心怀孕,阿妈特地去捉了十只小鸡,现在养得都快生蛋了。前两天还特地去副业队挑了只粗脚梗的老雄鸡——伲浦东的产妇娘,是相信吃雄鸡咯!宝凤更是热络地过来,问二阿嫂预产期还有多久?说她给宝宝织好三身开司米小衣裳和一件粗绒线大衣,特地买的是青草绿同小鸡黄的颜色,不管生了男囡女囡,都好穿。

另一边,银龙拿出一件新买的米色羊毛衫给他爸。奚祥生立即打开看,嘴上说着“这么个色……是你买给自己穿的吧?没赚两个钱就大手大脚,还全羊毛精纺的呢!”一边却喜滋滋地往自己身上比划。宝凤就笑,“老头子要好看哩,从年轻起就要好看,嘴巴上叫勤俭节约,心里就是喜欢好东西……”

丁国弟抱着女儿望着奚家人咧了嘴笑,他知道银龙和老丈人的疙瘩,就此算是解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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