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于2018年6月24日
首发公众号Figure
今日归档
先说几句。文章前天在我朋友Figure那边首发时，编辑老师考虑受众修改成了一个更适于外行阅读的版本，但作为一个被这款游戏陪伴了五年的老玩家，其实很多被删去的内容才是我心中最耀眼的，所以还是蛮遗憾的。既然这里还是我的自留地，我决定还是把文章置回我最喜欢的这个版本，供大家阅读，也借此纪念我大二时参加的校园赛（小组没出线），也纪念我那两千场龙女。Figure的视频我附在最后，也是一部很棒的记录语言。
Uzi，最后一枪
采访、作者/康宸玮
2018年5月20日晚上8点许，巴黎天顶体育馆，比赛罕见地进入第三次暂停。摄像师已经十分熟络地快速将焦点转向这十个亚洲人的面孔。对于很多现场的白种人来说，分辨中韩两国人的五官实在有些困难，但没有人愿意转移视线。这个画面甚至可能比比赛本身都更耐人寻味，因为这些正被汗水浸润的脸是狂喜与失落的前奏，他们太想提前读出端倪。
这是五局三胜制的第四场比赛，中国以2:1的成绩领先韩国一局。韩国选手Peanut看起来有些沮丧，右手不断捋着金色的刘海，在心理学上这是一个寻求安慰的动作。他没有预料到，这一次的对手，之前战绩并不显眼的台湾选手Karsa竟完全限制了他的发挥。同样心中叫苦的是韩国上单Khan，这一战之前他被尊称为世界第一上单，然而中国小子Letme用一手泥沼一样的奥恩竟将他死死拖住，完全发不上力。不过焦虑并没有在他脸上蔓延开来，多少也是因为韩国从来都被认为是世界上英雄联盟最强的赛区，尽管这一次中国队很顽强。
反观中国RNG战队这边，则明显紧张得多。Uzi的额头上大颗大颗地掉汗。这是他职业生涯第五年来挑战韩国，前几年均以失败告终。他的履历表里就差一个世界冠军。较之五年前，他的模样失去了茫然，比三年前，他失去了狂妄，他的脸部甚至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圆润的肌肉被一股内在的力量所凝住。他只是加快了咀嚼口香糖的速度，或许是转移自己的兴奋。
中国的辅助选手小明用拇指掐着食指腹部，不时抬头望着天，不知在计算着什么。比赛规定，暂停期间选手不可互相交流，但大量的信息正在通过味道、眼神甚至坐姿交汇成气氛。
比赛终于再次开始。双方围绕大龙团继续缠斗。这一仗从来都被认为是终结比赛的胜负手。中国RNG战队率先发难，佯攻大龙，逼迫韩国KZ战队在站位不佳的情况下接战。Khan不得已交出闪现。不料兵线已经攻至RNG的高地，高地塔直接爆破。RNG一时不知该如何抉择，Karsa轻举上去却露出一个巨大的破绽，整个人瞬间被熔化。
形势对中国立刻不利了起来，解说的语调升高中颤抖。Uzi当仁不让地站了出来，用他世上最强的ADC操作水平快速反击，对方两员大将死于他卡莎的枪下，但就在他即将完成收割时，时运不济，背后突然刷新一根触手将他击倒。
这一局已经几乎没有机会了，解说和弹幕都已开始分析下一场如何选人。但英雄联盟游戏有一个魔咒，赢下第四局的队伍往往能凭借心态和选人的优势赢下第五局。这样的惜败，这五年来中国队已经预习了太多次。
可RNG剩下的几员竟成功拖住了对方的攻势，比赛还没有结束。一番调整后，RNG战队决定殊死一搏。Uzi对队友说了一句话：“对方AD的水银（解除控制技能）还差10秒。”默契迅速传递开来，这10秒就是这五个中国人最后的希望。中单选手小虎闪现到对方关键人物身边将其死死控住，全队迅速暴起，一股脑冲上去收割残局。从中路河道一路推到高地水晶，五座防御塔在半分钟内先后告破，随着Uzi的最后一声枪响，五个中国人拿下了英雄联盟季中邀请赛的世界冠军。
Uzi摘下耳机，和队友兴奋地抱跳在一起。世界冠军，这个原本就属于他的位置，在他出道五年后，终于坐在了这里。
RNG全队默契地将奖杯让给了Uzi，全场观众高呼他的ID，“乌兹！乌兹！”这是对一个电竞选手最大的认可。捧起冠军奖杯时，Uzi低下头闭眼停住了。这个定格的画面后来成了英雄联盟官方头像。我问他当时在想什么，他说，“我在回想这一路真的很困难吗？但我必须承认，这对我来说真的是特别特别的困难。”
这一路当然无比困难。每一个为这一刻落泪的眼眶都清楚这一点，只是常人不身在其中，感受难免有所偏差。
而我们的故事不妨就从Uzi的这五年讲起吧。
必须承认，Uzi的出道已经比很多选手幸运得多，他的起点是中国电竞事业最理想主义和家国情怀迸发的两年。在电子竞技仍被视为不务正业的前几年，很多职业选手，都如同黑暗中奔跑的孩子。因为青春里各种无解的苦涩，他们坐在电脑桌前，透过外人对电竞的有色眼镜，依然看到了光。
较之于以往的电竞项目，英雄联盟发现了在体量上获得加速度的秘籍，那就是不断地修改公平性，让所有玩家永远处在适应期，这时的吸引力是黏性最强的，哪怕会甩掉一些因工作而适应缓慢的老玩家，没关系他们的输血能力本来也就所剩无几。市场是善变的年轻人的。
经验被证明是成功的。在英雄联盟以前，没有一款电竞游戏的黄金期可以超过五年。随着网络技术的快速升级，CS、红警、帝国时代、星际、War3、乃至dota，都在一番热血之后走向青黄不接的小众化，成为我们这代人对时间感知的标志点，于多年后看到像素粗糙的图标就像摸起一张泛黄的老照片，印着我们糟糕的发型、胡乱的衣品和狂热而单纯的心。
如此的激情怎会甘为人下，面对电竞强国，抗韩成了英雄联盟中国赛区的共同价值观。中国电竞需要证明自己，每一个刚出道的选手也需要证明自己，那几年所有中国满含斗志的LOL选手都相信自己会是创造奇迹的那个英雄。尽管战队不同，但Uzi注定要承担的使命，就是接替另一个AD选手微笑的班。
AD，也就是射手位，几乎是LOL比赛中操作要求最为复杂的位置。对攻击距离的位置、毫秒级别的时间把控要求极高。在选手微笑的手上AD变成了AD Carry，是带动全场节奏的灵魂，或许是受他的传承，该位置成了中国赛区最为擅长的位置，人才济济中要想出头绝非易事。
不可否认Uzi的天赋极佳，但他依然付出了难以想象的最高训练强度。因为刚出道对位总被微笑压制，他将全部的可支配时间都用在了不停地游戏训练上。一局结束又是下一局，直到视线模糊。唯一的娱乐就是在游戏加载画面的几十秒内瞅几眼视频。
这种训练强度，也夯实了Uzi天赋中的潜力。他练出了一个最出名的基本功，就是他每补一个兵都要A（普攻）四下地板，即使是最顶尖的职业选手也几乎没人做到。这个操作让他后来在对线中压制了全世界所有AD选手。他的气质越来越接近中国英雄联盟玩家理想中的画像，打法凶悍，每招每式都极具侵略性，狂小狗的外号随之而来。
让我们再来回顾一下他彻底成名的经典战役。那是2014年8月，在中国大陆英雄联盟职业比赛夏季赛场上，老牌劲敌IG战队在第一局的BP阶段上就先下一城。第二局Uzi并不服气，继续使用他的得意英雄薇恩。薇恩是英雄联盟中看起来最朴素的英雄，她没有任何华丽的技能动画，只有对每一发普通攻击的方向和距离的精确把控，可以说是最和玩家水平灵魂共振的英雄。
游戏时间进入到19分30秒，Uzi带着辅助Zero使用的布隆突击中路，中单选手corn使用卡萨丁卖了一个破绽，假装向对方技能范围误走了两步，IG中单果然没忍住勾引，他的小鱼人冲上来便想打一套。Uzi和Zero趁势出现，Zero的布隆毫不犹豫地将大招灌在地上，掩护Uzi的薇恩进行快速攻击。Uzi在制造输出时，也没忘躲过对方辅助曙光女神的关键控制大招。随后IG全队进行反扑，对方ADC卢锡安开启大招，全力进行饱和攻击，却被Uzi的辅助布隆用冰盾拦截了下来。Uzi果断滑进对方防御塔射程范围内，顶着塔的高额伤害三枪击杀了卢锡安。如果说这些操作其实很多高手都能做到，但接下来的几秒却只能称为是天赋与训练的至高结晶。
此时Uzi薇恩的血量已经见底，IG的打野皇子从背后偷袭过来，打算一招天崩地裂结束薇恩的性命，不料说时迟那时快，Uzi在刹那间做出了人类极限的反应，立刻闪现出皇子的围墙之外。但此时仍然情况凶险，皇子竖起德玛西亚军旗便要挑过来，对方上单也将一个装满炸弹的酒桶扔到他脚下，Uzi薇恩的生还几率不足百分之一。
一个职业选手能做出一次极限反应便值得吹捧一生，Uzi竟在几秒间连续做出了两次。面对二人包夹，Uzi立刻做出了最正确的抉择。Uzi迅速一记恶魔审判将酒桶钉在墙上，阻止了他的突进，利用这1秒的空余时间反手将皇子三枪击毙。酒桶见大势已去，便突进回塔下作势要逃，Uzi哪肯放过这机会，快步追进塔里，由打野inSec顶住塔的伤害，掩护薇恩冲上去完成收割，拿下五杀。
这是注定铭记在英雄联盟乃至整个人类电竞历史上的几秒，观众和现场解说的惊叹声震天动地。老话说，台上三分钟台下十年功。在每一天12个小时几十局的训练里，每一局都有几百个兵要补，Uzi一兵四刀的打法意味着同样是一局游戏时间的40分钟，他的活动量可能是一般玩家的十几倍。所谓慧极必伤，如此高强度的训练让他也背负了严重的身体损耗代价。
到了2015年，他发觉自己经常在一周的训练后身体陷入一种奇怪的状态。整只右臂完全脱力，只能僵硬在桌上，所有的肌肉记忆都无法实现。尽管请了最好的医生，伤势依然在扩大，严重时连带整个背部都陷入麻痹。这对于一个职业选手而言近乎是毁灭性的打击。
更为内忧外患的是，尽管他的个人操作已经十分显眼，但是团队战绩却很不理想。这也正是他在历练中进步最快也最难挺过的一段时期，彼得德鲁克的名言，“成长总是脆弱的”，也在他身上应验。在这一年他在直播中心态失衡过，当时所在的OMG战队甚至出现巨大的团队矛盾，重压之下终于让他在连败后无法自控地在赛场上大哭了起来。
他在比赛外的性格爽朗率真，却总对战绩太容易较劲动怒。作为对线凶悍的代表，Uzi自己也明白他对辅助的要求极为严苛，他说，“在对线上，我能掌握到更多的去压制对面的方法。所以我会特别知道我什么时候需要辅助来帮我吃补刀，如果他没反应过来，我就会一直喊他一直喊他，直到他做的非常好的时候，让他也成为一种习惯。不管自己会不会失误，或不是自己游戏的风格吧，跟我打辅助是有很难的一个过程，他需要跟着我的那种游戏方式去前进。”
除了生理上的病痛外，选手心理上也背负着很大的压力。“因为毕竟他们都是很年轻的小孩子，外界的舆论、求胜的欲望，这些东西都会给他们很强的刺激。中国赛事官方和俱乐部尽全力为Uzi和其他选手提供支持，包括中国女排心理导师都入驻进来。“但是保持良好的竞技状态是在于选手本身，这是最重要的部分。就像是心理团队，可以帮他（Uzi）更用心的解决伤痛的问题，而不是请按摩师这么简单。”
而这几年也是中国英雄联盟竞技场上最黑暗的一段时间。自2013年起，韩国赛区成了中国甚至全世界都无法绕过的拦路虎，无论是中国电竞整体还是每一个选手个人，要证明自己就必须挑战然后击败他们。每一个中国的电竞人都在思考着办法，很多俱乐部甚至大量重金购买韩援，但依然没有成功过。
2015年，在别的俱乐部引入韩援的包围中，OMG用每个位置几乎是最强的五个中国人组成全华班与之对抗。这一年，开放了比赛选手的麦克风，在每一场的间隔都将回放上一场团战时的选手沟通。别的战队一开始还并不怎么适应，经常团战火热语音里却鸦雀无声。而Uzi此时效力的OMG战队却堪称视听盛宴，“杀！杀！杀！”“都得死！”这大概就代表了这个时段Uzi的心境。
可惜强极则辱，这样的团队在得不到战绩的肯定下，队内矛盾走向无法调和。Uzi又一年失败了。
事实上，Uzi已经失败了太多次，但他从来没有被打倒。无论多少老队友退役和转型，每一次等在原地接受胜利者的握手后，他总会在第二年重新杀回来。在这段期间他被EDG让二追三过，在几乎击倒SKT时却再次被神级选手Faker一手加里奥拦下来过，他的心智在快速地提高，就像他自己所说，“我要改变到直到拿到冠军为止。”
队友小虎对Uzi的变化看得非常清楚：“他一直被别人调侃从来没有拿到冠军，有他那样的实力我为他感到不公。我是2016年就跟小狗做队友了，他这一路确实是变化挺大的。刚跟他在一起的时候，确实是有些脾气爆炸的事情，但是在2018年之后，这个现状很少会发生了。”
Uzi的成熟不仅是在技术上进步神速，几乎可以吊打几年前的自己，在性格和为人处事上，也更加懂得为别人考虑了。渐渐他的外号里失去了“狂”字，他成了队友口中亲切的“小狗”。
队友们对Uzi的天赋由衷推崇，面对镜头都不约而同地提到他的两大特点：一是专注，二是稳定。“小狗进入到比赛之后的状态，就是一个很完美的比赛状态，没有什么东西能让他分心。”
到2018年中国英雄联盟春季赛决赛前，RNG战队几名队员也都说过这句话，“我们真的想帮小狗（Uzi）拿一个冠军。”这正是RNG赛事部监督、前总教练风哥所期望的气氛，希望每个队员之间不是同事间的朋友，而是兄弟间的朋友。
的确，Uzi在亚军的位置上憋了太久了。MSI夺冠后，Uzi接受我的采访时笑得格外真诚和爽朗，他说，“每次最难受的，就是进了决赛，却只拿了第二名。我真的很不开心，坚持了这么久，为什么还拿不到。这个过程是很难，但我还是坚持下来了。”
而我们都知道，这五年里Uzi有太多可以放弃的时间点。追求冠军的意义从来都不是夺冠本身，而是在这一路上以苛求调剂出最完美的自己。王安石说，“尽吾志也而不能至者，其孰能讥之乎？”和很多闪光的人一样，他只是基于对晦暗平庸的难以容忍，此心既已耀世，虽千难万险，此身必不会远。
也许很多人永远无法放下电竞是不务正业，是在玩游戏中荒废时间的成见，但倘若多少年后用颤抖的手摸起老相片，用不再迅捷的思路回忆起这一段旅程，仍然为自己当年在技术上的精进、为成功的渴望而惊心动魄，谁说这样不伟大呢，毕竟Legends never die。
这是 Figure的第 137 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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