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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回归线诗歌档案②||王自亮:1980-2020年诗选(上)

来源:网络 时间:2023-08-02 14:14:57
导读No.2020-610/C

王自亮 /

中国当代重要诗人之一。1958年生于浙江台州。1977年考入杭州大学(现并入浙江大学)。1982年以来,先后担任台州行政公署秘书、台州日报总编辑、浙江省政府办公厅研究室主任、吉利汽车集团副总裁、浙江工商大学公共管理学院教授。1978年开始发表诗歌作品。1982年参加诗刊社第二届“青春诗会”。“北回归线”诗群成员。著有诗集《三棱镜》(合集,1984年)、《独翔之船》(1992年)、《狂暴的边界》(2004年)、《将骰子掷向大海》(2013年)、《冈仁波齐》(2016年)《浑天仪》(2017年)等,批评集《鹰的蒙太奇》即将由浙江大学出版社出版。众多诗歌作品入选《青年诗选》(1981-1982)、《朦胧诗300首》,各种全国年度诗歌选本等。其诗歌作品获北京文艺网首届“国际华文诗歌奖百优作品奖”,诗集《将骰子掷向大海》获首届“中国屈原诗歌奖”,诗歌《钟表馆》获诗刊“首届中国好诗歌”提名奖,组诗《长江》获2019年中国头条诗人奖,小长诗《上海》获第二届“江南诗歌奖”,并被评为名人堂“2018年度中国十大诗人”。部分诗歌翻译成英语、西班牙语、葡萄牙语、意大利语等。

1980-2020诗选

                    王自亮/诗

鸥蛋

小时候,我拾过鸥蛋

在长满蒿草的石堆中

在被遗忘的角落

我为我的发现兴奋得发晕

我捧着,轻轻地

放在阳光下,放进温暖的沙窝

那半透明的外壳

包孕着小小的生命

一个海的未来

我常常把它托在头顶

它会飞的,我想

海洋的秘密属于父亲

鸥蛋是我发现的

它的秘密属于我

小时候,每人都有他的乐趣

我的乐趣是寻找失落草丛中的鸥蛋

救援比我更微小的生命

从此,我一天天站在海岸

瞭望大海中的帆船

瞭望盘旋桅尖的海鸥

寻找我抚慰过的那只翅膀

      1980年12月,杭州

凝霜的土地

雪白的霜到处覆盖

土地的唇边,不再露出微笑

没有聒噪的鸦群

远方出现一群冬播者

在这个简单的世界里

撒下朴素的愿望

风呼啸着。难道

土地会像冰一样冻结

难道,冰会像土地一样

也能长出来年的庄稼

把这个世界紧紧围拢

两颗榆树夹着的土坯房里

走出几个北方农家少女

马棚里传到喝叱声

太阳闪耀在白桦林梢

又是一个流汗的日子

土地,并没有迷失自己

这片千百次揉碎又凝结的土地呵

因播种者纵横的足迹

失去荒蛮的景象

在凝霜的日子里我怀念土地

当整个世界处在收获季节

我歌唱所有冬播的人们

       1982年1月1日

█ 阳光·树·人

只有有阳光,那怕是朦胧的阳光

树和人都变得生动起来

树比人更有光彩

人比树会唱歌

无法不歌唱阳光

那么美好,只要在阳光下

心就渐渐开朗

只要在阳光下,树就有了光芒

淡淡的、飘香的光芒

人和树结为兄弟

在同一片土地上

抗击不同的风暴和雪,还有寒流

站在树荫下,斑驳的阳光

就是母亲的手掌

使人感到覆额的温暖

哦,多么美好——只要有一片

朦胧的阳光!

        1984年4月8日,台州

█ 西码头的晨雾

西码头的晨雾

把帆舐得潮湿而冰凉

渔村前的石级散发着咸味

只有成群的海鸟

有着温暖的翅膀

出海的时刻到了

心象波浪一样跳荡不宁

古老的海滩上

有多少块迎风招展的布帕

扬起信念,收起忧虑

今天的太阳特别抚慰人心

码头上忙碌起来

什么都没有发生

只是波浪有点厚浊

炊烟飘出。擦擦手

听听气象消息

涛声不绝于耳

看得见浑黄的海水如何变成浅蓝

如岁月一般无涯无际

西码头的晨雾

把妻子的心舐得潮湿而冰凉

       1984年9月

 舟欲行时

 兄弟,没有酒

 你的船不忧郁么 风是倾斜的

 雨是凌乱的

 况且岛是苍茫沉浮的

 泥墙尚留家门,灯在桌上

 你是肩负二十九个重阳走的

 是遍披槐花走的

 岸边人家说

 你是朝着向日葵低垂的方向

 匆匆去岸边解缆的

 那个早晨

 劬劳的母亲还没有醒来

 妹妹正在把熟睡的身子

 辗转成最好的姿势

 是的,你只能去

 但是没有酒,你的船不忧郁么

 我想起十年前

 那个相聚的黄昏

 三斗桌上的那叠稿纸、水果刀、杯

 最难忘你低头时手背青筋毕露

 依稀记得你目光闪烁

 眼睛里薄冰隐现,似从灵魂漂出

 从那时起我便有预感

 但没有酒,兄弟

 你的船不忧郁么

 水是冰凉的

 海是波动的

 薄薄的棉被能御寒么

 那几条老卷烟能打发日子么

 那淌水的桨能击碎寂寞么

 在海上

 黄昏的太阳圆而穆,且透明

 我是主张带上酒的      

          1986年,台州

无声的村庄

黄昏的樟树又张开繁枝了

老狗盘踞在裸露的树根上

下弦月悬着

麦田守望者的棚屋顶

有三只乌鸦

正在收拢夜的翅膀

夜行者经过村庄

狗被惊动了

每扇门后有惊愕的脸紧贴着

眼珠黑白分明

无声地转动

第二天中午,太阳就这么照着

同五十年前无异

明晃晃地照耀着

村庄依然无声

转过村头的寺庙

在一棵大树下

绑着一个外乡模样的人

地上放着一把铡刀

村民们袒胸露臂

围成一圈

那夜行者的眼神

正呆滞地游移在

雪亮的刀锋

无声

      1987年,台州

 

火起时所有的人睡熟了

浓重的黑暗,烈焰无声蔓延

那一夜特别宁静,沼泽之冬

没有人嗅出那股呛人的硫磺味

孩子们发出含混的啼哭声

少年们只觉得梦境如此灼热,不可捉摸

造爱之后的夫妇彻底冰释

不会想到火——

这双黑暗中苍白而痉挛的手

那团火继续燃烧

旧式挂钟,钢琴上覆盖的绒布

整天沉重地悬挂的厚窗帘

都吞没于火焰之中

火在子夜恣意冲撞

像七匹孤独的青马

在黑色的池边徜徉

使夜行者的眼睛有了雪意

火无声地燃烧着

没有人能解释它缘何而起,为谁而舞

没有风,路灯昏聩得就像垂暮之人

整个城市在打盹

火起来了,它蔓延

如此安详、神秘而迅疾

像收拾残局的将军

在雪地和泥淖行进时,与属下会意一笑

所有的人蒙在鼓里

谁能在夜色中看到静静的火焰而不战栗呢

蒙面者暗红色的大氅,这火

猛烈燃烧,跳动着可怖之光

谁看见它——这团火

准会一只眼睛被烧坏,嘴巴成为一片焦土

这团如雾之火,从容燃烧

目击者,黑暗,火——

荒原上的三块巨石,长久凝视

火起时所有的人睡熟了

如雾之火不可遏止

     1992年6月24日凌晨

非洲木雕

刚果河缓缓倒映狂暴的脸

脚上的疤痕在暗中说话

狮子在奔跑。鹦鹉视而不见

猫头鹰正向金丝猴口述智慧

这是根的史诗。丛生之手

一起伸向天空:枝叶复活

那种黑,是光芒本身

是微暗的汁液渗出时间的皮肤

女神在舞蹈。乞力马扎罗的

雪粒,从风的昏迷中醒来  

    1994年,台州

夏加尔

1

一头巨大而惊奇的白羊

跪坐在梦的斜坡上

到处是沮丧、哭泣和逃难的人群

夏加尔,有着俄罗斯的白

和犹太人的黝黑

不,那是维台普斯克

鱼桶上的盐水在闪耀

2

站在窗前的孩子

被日光照耀得昏迷过去

哦,白衬衣、卷毛狗、醋栗树

新婚妻子漫不经心地

飞向半空,看到了令人惊惧的世界

赶紧闭上花瓣一样温柔的眼睛

有一些男人与女人

在马戏团营帐的篝火旁做爱

像一群夜色中奔腾的马

露出光滑的暗中发亮的臀部

3

夏加尔,正做着白日梦

两脚沉浸在黑暗中

身体却进入了天国

看,一只在城市上空回头的鹰

整个天空顿时变红,马厩腐烂

战争,人民委员,天才的犄角

夏加尔,怀抱蓝色吉他

以虚无的手指弹拨《幸存之歌》 

      2003年10月11日,杭州 

█ 狂暴的边界

对于这些剧烈的变化,谁是目击者?

谁能站在船头设想,水下的熔岩

会戏剧性喷发,化为冰凉的玄武岩,

像一个黑色的枕头,斜靠着暴君?

又有谁知道,我们海底的岩石,会像

脆皮雪糕一样慢慢变形,而外边

包裹着孩子们喜爱的一层巧克力薄层?

而且它足以承载一个大陆,足以

上演一部帝国兴盛与危亡的戏剧?

即使有足够的时间,谁见证了

圣安得烈斯,加里福尼亚附近

一个臭名昭著的断层,以不易觉察的

移动,使旧金山和洛杉矶各自偏转?

谁在记录,这些碰撞与挤压,就像

一个失业的男子,抄起铁棍砸坏四壁,

就连他哭泣的妻子也会手脚冰凉?

谁会口述所有的变故:海水温柔地

上升为骇人听闻的海啸,地震不过是

一场边缘的游戏,在闹得过火的愚人节?

在一些雨季,我们看到盐粒的反光,

而八月的炙烤怎么也无法改变海风

带来凉爽的思绪。人,就是一个界限。

在平静的洋面,过往海轮吸引视线,

我们不想过多地潜入更深的地方:

山脉是不同的,深海沟槽无比复杂,

就像人的肠胃,粘液在不停冒泡——

一些自我的盲区,冲突的三角地。

在家的附近,离商店不远处响起爆裂声,

层层黑烟,如同板块碰撞之后隆起的褶皱。

关税一再降低。小麦的价格与禽流感

交替起伏,活脱脱的一次海沟事件。

一个消亡带的精确表达,却无法解释

时世的艰危怎样逐日积累,破裂了,

甚至下陷了,慢慢变宽,最后以暴力的

形式解决,那就是战争——一座活火山,

就是疫病的终结:一场混乱,形成陡峭的

海底岩质地形。而要保持单薄的现状,

就得压制那持续的抬升,可谁也无法指明,

哪儿是狂暴的边界?那些野蛮的力量

是否会浮出海面,像耶路撒冷一家餐厅的

欢声笑语中,一枚正在滴答作响的炸弹?

      2004211日,杭州

 █ 钟表馆

许多钟表在沉睡。没有人能够

指出一次滴答所耗费的帝国银两:

流动的运河,无止境的游戏。

也没有人记载,行围狩猎时

夕阳的一片金黄色中,无数枝

穿透天空的箭簇,如何带着

时间的血迹,返回珐琅的钟面。

在钟表馆,没有人会去校准

难以叙述的“此刻”,以免碰坏

无数个特别的过去。唯一的心情

是制止那个著名的伦敦钟表匠,

与帝王合谋,砍下志士的头颅。

不再怀念在山冈上徘徊的起义者,

也没有人在宫殿的一角注意到,

那些形形色色的钟怎样走时报点:

开门、奏乐和禽戏,或更多的用途。

没有谁留心究竟是发条,还是

惊奇的坠砣,带动齿轮毕生劳作。

在钟表馆,没有多少人想知晓

一个雨天的闲谈中所割让的疆土,

了解大臣与时钟,献媚的技艺。

从朝廷的传言,到斩首的邀请,

情形复杂得像钟表无与伦比的内部。

而人间法则却像指针那样简洁,

有时成一个夹角,有时如一支响箭。

       2004年3月19日,上海

█ 青藏高原

群峰闪耀着启示,而苍穹从远处抵达

卷刃的狂风在大地战栗前弃甲而去

山冈开始轮廓分明,马匹象休止符

无休止移动;在展开的草原,在庙宇

在匍匐者母亲的脚踝,取走嘶云的愿望

这里是天堂的郊野,神灵的别业

除了“纳木措”,还有“羊卓雍措”

那么多的湖泊尚未命名,让我们

在这里为朋友起个高原名字,随意

将他定格,犹如寻访一个转世灵童——

在青藏高原,事物的源头奔涌而至

于是,我们在这里不断放弃,直到

无可放弃,面对一座白色的围墙

温暖地沉思。一朵花在视线之内

向语言开放,朝着歌声般的明净天空

提起金黄的裙边,女祭司般奔去

直到眼睛变瞎;塔尔寺菩提树香气飘散

如花少女香气飘散,直达星空

那不是阿拉伯智者的,也不是佛陀的

更不是霍金的天空,是女人的天空

天空就是寄托,就是黄金麦芒的聚会

见证那些“辩法”场面。显赫的教派

在扩充自己,而另一些教派衰微了

精神奇观来自起伏,来自万里晴空

置身山峦连绵,时间未凿,我们是——

至少是诸神的扈从,辽阔之一员

群山环抱中,在穷尽的幻觉里

在湍急的雅鲁藏布,迷乱的罗布尔卡

我们始终是被释者,又是三生困顿者

皮肤上的褐斑,色素沉淀,太阳馈赠的骄傲

而月光洗涤的不是罪恶,是多余的欲望

邪恶在这里要么散发敲骨吸髓的气息

要么一无是用,即使化为乌云也可以忽略

在地热的烘托下,连道路也湿润了

羊群是罕见的雨,而雪莲带着复仇的快意

倏忽开放。这里没有撩拨,只有注视

没有瞬间的冲动,只有雄鹰俯冲的攫取----

高原并不意味高不可及,而是抬升的大地

高喊一声,你为得不到回音而恐惧

如在屋脊呐喊,只有广场上的人群听到

而人在高原,撕心裂肺有什么用

抨击有什么用?天空在笑声中黯淡了

那些指点江山的人到哪里去了呢

只有歌声,低低的歌吟,甚至是

简单的几乎无望的祈求,会扩充成天际

不可复制的光斑,与星光互换

在这么高的高处,这么宽阔的原上

一切悲悯得以成立,而暴力与树叶一起凋零   

围绕着舞蹈的少女,为她们的美丽倾倒

在一阵造山的阵痛中,用泪水冲刷出河流

让碎石和血随之奔涌,向没落的年代致以问候             

          2009年3月12日,杭州

█ 飞机与贝多芬激战

飞机在天空穿越夜色时发出的轰鸣,绝对压倒了布什四重奏团演奏的贝多芬《第14号升C小调弦乐四重奏》。就在出现多少带些哀愁的第一主题出现时,这个飞行器的发动机发出最强大的钢铁般闪亮而划一的声音,我的眼前竟然有一朵玫瑰静静地开放,于仍然冒着热气的废墟中,于盘旋而上的黑暗阶梯,于沉默已久的星星的浅金色虹膜。飞机蹂躏音乐,其快感就是被第二主题极为柔美的和声托起,然后是精液般的城市灯火随处滑移,嬉戏着消失在周围的黑暗中,不,隐身于令人窒息的黑色裤管。音乐啃食飞机,桑叶啃食蚕。贝多芬弦乐四重奏显然不是纤弱的残响,他不露声色地,继续着温和的宣叙,以及夜空的迷惘。上帝坐在贝多芬的膝盖,难得的放松。一种开放于时间之外的无名之花,就像耀眼的钻戒套进了无名指,兀自低语,一如星光。贝多芬在继续,而飞机无影无踪。那个日夜在海湾不得安宁的美国总统,在寻找同名的弦乐四重奏团的影子,祖先的姓氏或血缘中仅存的热情,使得他们在拥抱中愀然动容。记住此刻,1935年的贝多芬录音在2010年的夜空与波音747激战。

                2010年3月6日,杭州 

█ 另一些声音

意义返回到声音中变成声音的仆从

——帕斯《虎尾耳草:威廉·卡洛·威廉斯》

我害怕一些声音

我喜欢另一些声音

我时常感到一个声音追逐另一个声音

我听到过一种声音传来时带着消散时的哀怨

我想象着一种声音如太阳的铁犁深耕黑暗

我感觉柔软的心脏发出潜艇推进器般沉稳的声音

我倾听男女身体触碰时发出结实而凋零的声音

我注意街角顽童奔突而后引发空袭警报般的声音

我听到了冲床和铣床沉闷而刺耳的声音

我不害怕灾难却害怕声音的灾难

我喜欢无声的、玫瑰般的微笑,甚于出声的玫瑰

我听到很多歌声就像看见很多编织物,耀眼又别致

我听到井水在吊桶里唱出了满心欣悦的歌

我知道一只水獭找新家回头看到妈妈时会怪叫一声

我能从新车启动时低沉的震颤听出动力性与舒适度

我深知旋风中心是无风的,爱到极致是无声的

我明白声音与酒精有关,与漩涡的形态有关

我了解任何漂泊途中的灵魂无声胜有声

哦!你听着:死亡与爱,风暴闭合,雪崩

都是我兴奋期待又激烈反抗的声音

2010年3月8日,杭州

 猛虎颂

要是有大片沼泽,间或峻岭

要是我的心如此这般荒凉

要是我的额头有阳光攀援而上

要是,夜色中我的手臂能化为月光

要是整座花园盛不下一朵虚无

   而那枝蔷薇却决意放逐星空

那只斑斓猛虎定会一跃而起

而心,这孤独的猎手,陡然收紧

那血痕,那洞穴之光,那阵气息

那种猫的步态,那道迷离之影

那种超然的执着,猛烈的寂静

那些皮毛纹理,大地的皱褶

那些琥珀色爪牙,黎明的号角

那阵狂风之后不成体统的狼藉

那道烈日下叶脉错落展开的秩序

那块兀自沉睡的巨石

    以蚂蚁的速度进入梦境

那条碧绿的溪流停止流动

    揭开蟋蟀歌唱之前的宁静

亚洲的爱、血的火炬和灰色丘陵

在召唤着我心中的虎,虎中之虎

一只奇异的虎,一只华丽的虎

一只为爱情诞生的虎,细嗅蔷薇

一只为活着而快乐的虎,追捕影子

一只符号的虎,在思的迷宫徘徊

一只盲目的虎,在死的道路上狂奔

一只玩着扑食游戏的虎,嗜血的本质

   从未改变,却在一次世纪的曙光中

   思索起使上帝惊异的令人愉悦的规则

一只虎,只是虎,因为来自一颗心

   来自我的心,在变成真实之虎的途中

   如此形单影只,如此夜色昏沉,如此迷惘

只是虎,但它是亚洲虎,深沉而勇猛

哦,狂放的风。舒展的花瓣

虎中之虎。冲积的心形平原—— 

       2010年2月28日,杭州

将骰子掷向大海

傍晚。我们在海边酒馆玩着

突然间我将手中的骰子掷向大海

一口气取消了偶然和绝对

取消了峭岩、鸥鸟和海平线

把骰子掷向大海,几秒钟后

众人看到六粒骰子被海浪吞噬

就像六个黑衣谋士被诛杀抛尸

当沮丧的骰子在天空变成黑点时

我宁愿把它们看成是黑色的鸟

变幻出各种隐秘的图形。无法拯救

必须将他们降格为难民,凫水时

下沉。哦,命运主宰者沉没。消失——

浪沫舔着礁石。红色瓦房。上帝屏息

星星是更远的骰子,而罗盘不动声色

当有人绝望投注,有人静观默察时

我不假思索地将骰子掷向大海

放逐了渴望、快活和眉梢的乌云

告别神性、困惑和无名的紧张——

将这些恐吓我们的玩意儿掷进大海

世界不见得更坏。相拥而泣吧

2010年5月9日

 下弦月

母亲,下弦月升起来了

神秘的事总留在天空背后

你意志的箭,语气的弓

射穿一生的沟坎,激起尘土

在芦苇中,下弦月

将海的吁请抹上逆风的叶鞘

在夜的池塘,下弦月仰泳

把最后的表情沉入水底

母亲,下弦月的意思

是梦幻的犄角唱着无词的歌

是黑暗的耳环,夜空的括号

母亲啊,不必张开你昏聩的眼睛

下弦月升起来了

2010年11月9日,杭州

█ 古琴抄

五根弦透露了宇宙起始的光

漆黑的光,元素混和,脱胎

五行之上是声音,宫商角徵羽

有人斫木试漆,调和角羽,推心置腹——

琴弦浸透酒味,鬼魅的泪腺,死亡之醉

第六根弦是文王之思,为伯邑考加弦

接着武王伐纣,号角激越,闪电之弦

墙根的邀约:薄荷、银杏叶、野蕨

那是征战途中弦月的抽象,第七根弦

黄金闪耀,水波低语,树木生长

夜未央,司母戊巨腹深沉,回音进入

未央宫深处的庭院,搅动睡莲之梦

弓弩变化的极致,太阳之子的自负

七根弦是哑默之开端,是月上东山

右手投弹琴弦,左手按弦取音,呼应

六部定乾坤,而三尺六寸五已经足够

足够一次转圜,一年光阴,百日为尺

那九霄环佩取势伏羲,海水撞击火焰

十四种琴式是十四个隐喻,雨雪之中

手掌如垂天鲲鹏,覆盖广陵散的刑台

五行之上是声音,是高山流水,是酒狂

 2011331,杭州

隋梅

  ——献给章安大师,佛教天台宗五祖灌顶(561—632年)

微微闭上眼睛,他在苦修。

默想寺门口的一棵梅树,

默想洁白的花瓣,驰驱的马,

花萼微卷,涧水回澜。

没有人敢于惊动他,阳光灌顶。

树根起伏如腹部,块然

似黑色岩石,或一堆蟒蛇。

灌顶头上落满冬日意象,

比如,倒灌的风,典籍与幽蓟。

他想起了一生,想起

乘冰北行的绝望岁月,

忆及马陷身存的可怕情景,

花瓣出声,落满他的衣襟。

在手植的梅树下,

灌顶什么都能想起,记忆之树

必定根系发达,意象缤纷——

多年后将有一个修正历法的人,

来到山门,见证水往西流的奇迹;

也想起往昔,智者属意天台,

流汗负箧,一路创臻辟莽。

灌顶在梅树下似睡非睡,

四肢没有动弹,却能“体解心醉”,

深知一切,哪怕是一处裂隙,

咒幔、铃杵和水晶的光芒。

三天下来,论辩获胜却遭贬抑,

获胜过于容易,信者云集——

那就是罪,就是大不敬。

唯一陪伴灌顶的,

只有寂静的梅花和奔涌的溪流。

而梅树是需要目光养护的,

春来秋往,纸鹞也变成大雁了。

灌顶在梅树下枯坐,

低头刹那,思绪涌来如东海:

在语言的深处,在神迹的浪头。

雪,就是铺陈大地的字纸,

池塘之鹅,一笔难成,而影子

在水中,在千山万壑之上,

灌顶微微闭上眼睛,他惯于独坐,

默想寺门口的一棵梅树,

默想:为何身世纠结如根,

思想却如梅花盛开?

      2011年6月22日杭州

█ 一个下午的红楼梦 

          一

一个眼睛被调校的下午。

一个携带“越人歌”卜居的下午。

一个蘅芜与杂草疯长的下午。

一个三棱镜修正光线的下午。

一个幻境,一次指迷,一个谶语。

往昔之梦幻,已成为正确的铸铁。

一座楼,是有构件和榫卯的,

一个人是由语言、骨骼和气息组成的,

院落里有我们热爱的粮食,和灵异。

两个人就是院落和栖息的鸟,

是羽箭、雪地和松柏的心情,

是铁、木头和艾草的语气。

一个短促的,红楼梦般的下午

能做些什么?该完成怎样的建筑和心灵?

那么多的分离,那么多的挚爱,而

酒和块垒,像阵势一样摆开,或隐藏。

于是,我们清空相思,就像先人

充实仓廪前所做的。一个漫长的下午。

           二

似乎一切刚刚开始,一切。

地震之后,才是爱的开始——

我们考据青铜礼器的铭文,

石鼓文的口吻,十二铜表法的律例,

树的距离、狩猎的气概:雨洗兵器。

我们收藏瓷杯和意象,寻找

铁塔中心齿轮的意志,红色转轴。

我们安排直通车,组织南方和北方;

逝者的砖石和玻璃,也有了去向。

举重若轻的惬意。身体和土地

自有春天的失衡和秋的高远。

可这些绝非悲凉的故事,绝非

一地鸡毛。我们拼接与镶嵌的是

耐心和温情,激情涌动如海。

我在你的河中倒入一碗海水,

你,在我的海中投一片黑石。

爱,已经离我们不远。

看哪,草屑飞扬,砖塔歪斜,风

把树木压成无法复原的弯弓了。 

       2011年9月5

 █ 大河赋

——致晓渡、韦锦、老桦

1

我将倾听黄河发出的声音,

我,具备谛听寂静的能力。

我站在黄河入海口,

于新土中寻找古意,野蛮的

生长的力量,盐碱地与刺桐;

远处是钻井平台和采油机,

传来喉管深处的吞咽声,惊起

黑背红胸的大雁,野凫掠过,

桅杆上的海鸟朝我飞来,

告知冰凌在三千里外开始成形,

而黄河依然奔流,军马场凝霜。

2

黄河在剧烈甩尾,猛然摇晃。

是快感所致,还是痛苦造就?

我站在入海口最后一座大桥,

感到黄河已经松手;归海的局势

不可逆转,一种放射状的力,

是三角洲所需要的:平缓的自信

贯穿了一切,包括柽柳,白蜡树,

如荼的棉田,灌木丛,拱形堤岸,

直至一只消瘦的田鼠,在路旁逡巡。 

……掏空河道泥沙,时间的

汤匙,灵活而有力;这段河床

就如丘陵的缩微,船夫的手掌。

3

正是黄河入海前的剧烈摆动,

催生了奇异的地名:大地凝聚,

复为犁铧、性事与斑鸠所分割。

大地破裂乃命名之始。我看见

路碑在疾驰:东营、黄骅、碣石山,

团泊洼、王庆坨、霸州、杨柳青。

我看见黄河的重浊贯穿众河,

在心里默数:徒骇河、闪电河、眨眼河

朱龙河、漳河、独流河,直至河流击穿心脏。

群山是大地的命数,大平原是奇迹。

黄河冲刷的新土造成亘古的蛮荒,

一种可怕的宁静诞生,先于神祇。

         2011年11月27日,北京

█ 圣殇

——献给米开朗琪罗

               1

没有一个词,能比“殇”更好地表达这样一个情境

没有谁能制止圣母以这种不经事的美

来哀悼基督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关注基督死时的身体

扭曲还是僵直,有没有最后的温热

太阳落下前的气息,肉身的卑微

与动人

               2

圣母宁可不要儿子殉道

既然殉道也不要带走美

道成之后,肉体也不要成为奇迹的代价

所谓奇迹就是在一起,不分离

消散不等于虚无

但形象衰颓是更大的虚无

至善无所附丽

美也难以寄托

                3

殇,以这种方式,以长久注视,以广袤而轻盈的柔情

来表达,不仅出于仪式感

也不以悲哀来书写悲哀

而是托举

是孤独与衷肠并举

殇,以美和柔情,甚至略微的羞涩

来对待虚无

殇,即是伤,也是熵

基督是圣母永恒的伤

基督之死

造物主精神耗散,但没有带来死寂

             4

圣殇,复活前的长夜

宇宙最初的三分钟——

它们聚合了 

       2012年1月1日

█ 

我见过那条刚刚捕获的魟,

就在离门口不远的鱼摊上。

怪异,丑陋,庙堂一般神秘,

几乎无法阻拦众人围观它。

嗜酒的黄包车夫,因为便宜

买下血淋淋的魟肉穿过大街,

引得苍蝇一路紧追,嗡营不已。

我那时喜欢看魟,很有耐心。

扁平的身体,像放大的蝾螈,

数了数,有五对腮孔,胸鳍巨大,

身体侧面,住着退化的神。

盯着被劈开的魟看了半天,

无端生出一阵带有凉意的恐惧。

于是急忙退出人群,怕被魟认出,

夜半钻进被窝咬我:它的快意复仇。

魟的眼光是远古的,又那么新,

浑浊、无奈,常怀灰黑色的妒意,

对它而言,世界是一道朦胧的光。

我还知道(从渔镇“科学家”那儿)

它在海中呼吸从不靠嘴巴,不,

靠头背部的那个喷水孔,猛然出水。

魟,在进化途中突然停止,

我等却因欲望与直立而狂奔。

魟游动缓慢,感觉略显迟缓,

尾巴上有毒刺,带着细长的尾。

那些尖锐而带有锯齿的尾刺,

蜇人时引致疼痛,游戏兼自卫。

我所看到的那条魟,任人宰割,

俯身于鱼贩的长条桌上,孤独

且显示渺远的强悍:一个帝国。

年幼时看到的那条魟,业已游入

我血液之涡流,泛起它的橙黄。

至今我仍觉得魟如一种水怪,

进入我的脊椎,扩展疑虑与不安。

层层叠叠的纪元中,它是三叶虫,

是化石中的化石,最近的奇迹。

魟,一个无所依傍的家族——

海啸幸存物,岬角窥视者。

分不出哪条是魔魟,哪条是

雕魟,也分不清刺魟与蝴蝶魟。

这些词儿并不古老,企图

与魟一样停止进化,保持事物的完整。

不必分辨了,这个家族就是

异象、耐心和残忍的综合体。

浮游中的魟,是奇特的战车,

雄体腹鳍边缘,早已退化成

交尾器官,将精液注入雌鱼体内,

那阵急促的陶醉,染红了波浪。

      2012年5月23日,杭州

█ 

——献给索因卡

夜的仁慈,化作黑色传奇。 

移近,聚拢,一次秘密集会,

一丝光亮,揭示了人民深沉的背影。

从遥远星空,那位夜的代言人

像马戏团主角倏然降临。

黑暗中的乳房。熹微的光线。

牡蛎壳,斜圆锥形的帽贝,蛏子,

都在退潮之后露出庄严色相。

呓语中,有一双神秘的手,

把铜号的活塞按住,却不发声。

没有人在黎明时出发,除了你。

大树下,坟茔被群山所环抱,

牧马人双腿麻木,身靠石碑;

就在这里,祖母的发髻与环佩,颅骨,

在雨水中歌唱:这消沉的天堂。

二 

女人是夜,男人搅动夜。

将一切堂而皇之的理由捆束成麦秆,

因为夜,让乡村失血,城市苍白;

也因为夜,使沙漠中的大蜥蜴

悄然靠近车的梦魇,以假肢的关节。

我没有更多的言语:对于夜,

对于这个星球和身体。白控诉黑,

这是夜的戏剧。黎明的丘壑,韵律流动。

自然,没有什么分界线,只有

无情的过渡,就像凌晨罕见的爱抚。

谁能说出,将大床百般蹂躏的,

是爱情的尖叫,分娩,还是狮子的利爪? 

        2012年9月2日,杭州

 谁能拍摄什么

鹰的表情无法拍摄

尖叫无法拍摄

低语无法拍摄

原油被勘探之前无法拍摄

能量无法拍摄

耗散无法拍摄

暴君妻子受到的伤害无法拍摄

被解除武装的先知无法拍摄

奴隶被缚的悲怆无法拍摄

自由的火种无法拍摄

基石埋在地下的坚忍无法拍摄

眼中钉肉中刺无法拍摄

华丽家族的裂痕无法拍摄

黑暗无法拍摄

极度光明无法拍摄

      2013年7月8日,杭州

废弃的车站

1

每个车站都曾经是中心

所有情感的汇集处

没有人能忘记离别的触目惊心

并且会指出一个车站

所吞吐的人群和烟雾

如何与怅恨交织

撕心裂肺的哭喊回荡在广场上空

喷射成无数细长的水柱

2

眼前这座车站

就像一个患有肺病的瞎子

空洞而盲目地喘息着

即使最后关闭的时刻

也没人想到它会遭到废弃

车站,从不拒绝任何一个旅客

哪怕他是个哑巴,浑身

发烫,从五百里之外踉跄而至

没有人会想到它

从大门里传出的是空无

而不是因失窃而挥拳叫嚷的声音

没有人会想到它有一天

突然关闭,被废止,如同雪天弃婴

3

远远望去,这座车站还活着

但已经没有气息

没有从四面八方传来的声音

惊恐的、失落的、兴奋的

假嗓门,真功夫,各种姿势的人

都不再出现,只有窗户和门

在风中摇晃;没有拥抱

没有哭泣和诅咒,也没有汉堡

只有走廊、墙和长条椅

野草疯长,葛藤攀援而上

洗手间的涂鸦,那些女性生殖器

和贩卖毒品、枪支的记号

连成一片,成为图形墓志

4

哦,无数次到达这座车站

从来没有看到它这么高大过

因为空旷,这废弃的车站变得恢弘

一个被阉割和掏空的巨人

发出假声,唱一支虚弱的歌

车辙和脚印交织之处,忧伤

就像盛开的毋忘我

是的,这些事物与我们须臾不离

每个人都曾拥有过一座车站

6

现在,它被废弃了——

就像一朵枯萎的花,一座危楼

一只中枪的鸟雀,一张旧报纸

一个不知所终的流浪汉

一副突然喊坏的嗓子 

      2014年4月11日,杭州

 当星光残忍地照耀荒野

当星光残忍地照耀荒野,

没人能在此刻自诩什么。

任何骑手都得翻身下马,

喝酒壮胆,伫立片刻,想一想

自身由来,和来世渴望。

想一想还剩下多少力量,

与对手周旋,向亲人挥别。

而群山在冷冷的光辉中,

由铁灰色变淡,渐渐隐去。

远处没有光,只有呼吸

在草丛之间环绕和穿行。

谁都明白这个时代没有金钱豹,

划破黎明的是金钱。

也许,人人心里都有一部

抛锚的越野车,无力面对星空。

当星光残忍地照耀荒野,

谁又能在街角,突然想起

雏菊和野驴受到的酷刑——

看得见沉默就像一把刀,

而巨石是老虎凳,血,沿着

溪涧,汇入浑浊的大河。

这些星光,没有丝毫同情心,

却知悉一切隐秘的悲剧,

透过人事听见金属之声,

能刺穿卧室中温热的肉体。

在这万籁俱寂的时刻,

是谁,于星光消退之际,

转向了背后的绛衣僧众?

又是谁,急于挣脱新月的捆绑,

给大地投注更大的悲悯?

      2014年7月20日,杭州

追忆

母亲,你那条蓝色裙子上的

一朵白花,

仍开在我的眼前。

列宁装,布拉吉,

阴丹士林蓝布罩衫,六、七十年代的基调。

至今我不明白——

为何你那时还敢穿裙子,青蓝色,丝带镶边,

甚至带有樟木箱的气味?

此刻,你已然长眠。

注视你的遗容,想:你的脸为何蜡黄?

前所未有的老,令我泄气的老。

死亡的可怕之处

就是蜡黄、刻板,无比安详。

多年前,每到端午日

就闻到你身上的好气息,

连同茉莉、菖蒲和雄黄酒。

猫,独步于老宅那扇

石刻的雕花圆窗四周,然后打盹。

炉膛幻象多不胜数:

灶神、关公和铁人王进喜,

一起注视这个忙碌的家。

在你的治理下,窘困、忧伤和意外,

建立起厨艺之外的秩序感。

我们竟然不知道那时你对付了全世界,

你没有时代感,却掌握着生存之道,

你从不皱眉,从不说“怎么办?”

你再旧的衣物也是整洁的,

你的薏米粥煮的那么好。

你是心算专家,通晓物质交换、人情与禁忌,

而我居然学会了写诗。

你不在乎我写什么,可是——

我的想象力

从未超过你裙子上的那朵花。

       2015年5月9日

寻访定海西码头,未果,转向布罗茨基的布赖顿礁岩

灰色的海,棕褐色的海

都没有能够抓住我的心,除了西码头的

力量和美感:驳杂之像,晨雾中的

那些面庞,几十年来难以忘怀

只有多余的黑暗,没有多余的浪花

自石牌坊和礁岩的背后

升起一种咸涩而性感的生活

使我震惊:被“验证”的真理如此不稳定

要么沉睡如死,要么嘈杂如同柴油机舱

没人甘于乌贼一般拖着烟幕弹生活

海草之中有着鳓鱼的尊严

眼睛与宽片鱼鳞发出银蓝色的光

光在私语,鱼群在抗议——

“我们被神创造并不意味着总是被吃

或在网中遭受戏弄,死命挣扎”

海平面被铅丝缚住,帆船静静航行,如一支剑插在波浪之中

重新唤起少年的野性、命运感,庙宇灿烂

幻象不是海的本性,无助于渔民转换信仰

妈祖与张天师、灶神擦肩而过

他们心知肚明,这个世代让他们目光远大

同时所有的预言都会低于地平线

布莱顿礁岩,在异国,早已被布罗茨基所写

定海街角,石板路潮湿,留下潮音之踵

神祗貌似跨过大洋,却一步也没有迈出

铁匠的风箱与皮围裙,始终

与火光,铁锤那舞蹈着的影子,铸成疯狂的夜晚

西码头是目光、桅杆与衬衣之汇合

我从未再次造访,因我从未离开

鸥鸟、铁钩和鱼自天空倾泻而落

渔霸和恶棍抱头鼠窜,异象复活

      2015年5月25日

█ 穿越罗布泊(组诗)

壹、落日

这个过于复杂的世界此刻被简化,

简化成一条地平线——

总体上直,近似弧形。

半球形太阳,内部的黄金液体,

在沸腾中彼此撞击。

然后是:佑护一只金蛋的

无边大地,还有那黑暗,

体温缓缓下降的黑暗。

最后,

是一只蝼蚁的遗体告别仪式。

贰、土地

这片土地没有一丝芳香,

只有盐的气息,混凝土似的坚硬。

轮胎碾过,留下疑似印记,

上空连老鹰也不想停留。

尸骸与土块难以分辨,

树荫是这里的前世印象。

奇怪的是,当车子快速驶过,

这片土地看起来却像大海,

僵死的波浪,浪头扑向太阳,

祈求来世的大水。

叁、天空

站在这片天空下,

会有一种幻觉:这是一个布景,或是清真寺的穹顶。

这片天空在模仿艺术,

而非相反。

这不变的天空,是宗教,

是“永恒”的具象。

肆、风

诗人韦锦对我说,

“油田的风,一年只刮两次,

一次就刮半年”。

我对他说,罗布泊的风,

两千年刮一次,

一刮就不曾停过。

大风

已将罗布泊汲干,露出

征战的尸骨,堆积的恩怨。

伍、耳朵

据说罗布泊的形状,

像一只耳朵。

但它从未用于倾听。

也不曾用于增添大地的

官能之美。

没有人能够像梵高那样,

割下它。

罗布泊:一个关于听力的隐喻。

声音与凋谢的隐喻。

这耳朵,

表现神祗们如何借助于巨大的沉默,抵达坚忍。

陆、太阳墓

太阳为何升起?

为什么总是有对偶式的太阳?

看这“太阳墓”,

如何将亡者安置在太阳的心脏。

奇特的光芒——

围绕墓穴,分布着一层套一层

由细而粗的七层圆木。

七支光芒。七枝箭。

七只细长的乌鸦。

木桩的句号。

死亡是个图案。

死去,意味着

让亡灵加入太阳家族。

柒、人类遗址

一些石球、手制加沙陶片、青铜器碎片,

三棱形带翼铜镞、兽骨、料珠,

这些人类遗物,

至今暴露在罗布泊

未被沙丘完全覆盖的黄土表面。

声音、植被、水,寻常出没的豹子,

烟雨中的城楼、壁画和饲虎者,

武士投影,情义与血,牝马、气息与性事

妃子们享用的器皿、镜子、香料,后庭的窃笑,

却完全消失了。

   2013年10月23日,初稿于新疆若羌,12月23日修改;

   2015年10月8日增补、修订并定稿,于杭州。

八卦田赏荷

一阵微风掀动深绿色的盾形荷叶,

某种旨意被表达着,又被传递。

水是运命。根茎,擎举着美的主张。

荷花有复瓣与单瓣之分,

有粉红、淡紫、黄色或间色之变化,

整个宇宙也不过如此。

水,镜子。岸,永不抵达之境。

所有低语,所有目光,

都通向佛性,净土,乌有之乡。

荷叶是秘密盾牌,星星们沉醉其中,

谁能知悉荷花的构造和所有气息,

谁就是先知,或语言的祭司。

魔幻之荷叶,幻化为雄蕊,圆钝或微尖,

与雌蕊并无爱情,却上演了千年戏剧,

一切都埋藏在倒圆锥状的花托之内。

赏荷,等于阅读一部百科全书,

等于窥见无数个蜂窝状孔洞——

那些战乱、骚动、性和意外之事。

菡萏之轻,即大地之重。

    2015年12月3日,杭州  

握手

两只手伸出之前,各自在心里已把对方握过一遍了

手心尚未出血,玫瑰绽开,花园藏剑

也许,这只手是陆虎,另一只是捷豹

它们总是要碰到的:瞪眼,刨地,悻然离开

握,还是不握?“一行到此水西流”

这不是什么常识,也非准则

神迹出现是需要前提的:骤雨、道路与心

旷野诞生于仇人握手之际

别指望两手相握就一切妥帖

另一个信条是,不想握的手就再也不去握了

除非你是政客非得抓住那双伪造的手

听好多人说起(但记不得是谁)——

温软的手藏有杀气,多肉的手精神贫困

那就握住穷人的手吧,或者先知的手

正如水滴握住海洋,词握住语言,想象握住现实   

             2016年1月22日,杭州

█ 大海鲢、盲者与命名之光

——献给沃尔科特

1

此刻,白鹭为乌鸦所取代,以便巡视永恒,

沉默包围了岛屿,以一种黑白混血的风格。

大海归结为静止,柠檬在星期天收敛自身,

没有光,只有土碗,失去了命名的冲动。

死亡意味着上帝拆掉舞台,剩下残骸与独白,

弦月如同号角,寂静包围着你奇特的头颅。

“一只蜥蜴在墙上喘气。海像锌一样闪亮”。

近来你嗅到死亡的气息,犹如新郎闻到了

新娘手指的余香。看来,这次你真的需要——

“应对白鹭尖利的提问和夜的回答”。

乌鸦,只是你象征系统中首要的意象。

2

远处是港湾。没有到过旺角?至少去了铜锣湾,

在你的晚年情境中,棕榈与金合欢树交织低吟,

眼前是海,不是南中国海,依然是加勒比海。

传说、谣曲和爱,晨雾中的桅杆,巨型缆索,

鱼无善恶,冷血,不谙背叛,眼睛探寻屋顶之光。

你看到手捧便当的装卸工,蓝布工装,心想——

“喝醉时他会像一辆加速的卡车那样怒吼”。

嘻哈与告示牌,被活埋的蓝调,东芝广告

如同澳大利亚珠光宝气的婆娘闪耀在九龙。

哦,在焦黄、谵妄的海滩上,你的身影

再次被拉长了,如同一座被删改的灯塔。

3

我见过大海鲢:脑袋满是伤痕,散发着咸腥味,

为柴油所污染,鱼鳍像黑蒲扇残边,面朝岬角。

你留在圣卢希亚海滩上的大海鲢游回海中了,

灰色与青色相间的海,波浪在阳光下却是黛色的,

诗歌不仅存活,而且游动,让大海鲢回到海中,

回到意志的洋流。对了,你的运思常有回澜。

核心部分与太阳内部一样处于蒸腾状态,

窑炉般散发出光与热,锻打着不同形状的词。

短句如青铜片,产生某种金属热,衍射梦幻。

让灵魂游回诗歌与大海深处,身体留在尘世,

才华没有舍弃你,没有人可以敲击你,如同大海鲢所遭遇的。

你年近八十的忏悔会使上帝产生痛感,

如果上帝不是盲者,他会阅读你的《奥梅洛斯》,

“大海即历史”,你写的是海岛上的司机,

为了一个现实中的“海伦”,与好友翻脸。

上帝喜欢你有很多理由:争论,命名,混合,

让爱琴海转世为加勒比海,甚至喜欢与海伦同名的人。

4

绝对的命名感来自绝对改变的生活。

先后或同时爱上几个女人,她们给予你不同的爱,

容貌如同各种热带鱼,这不是情欲的隐喻,

是爱。爱复爱。伤害总是以爱的名义发生,

“因为你看上另一个,只好默默记挂你”。

重要的是,你要享受“生命的盛宴”,

节制总是困难的,而拥有一切必须以更大的代价。

鸡尾酒的基调过于复杂,难以瞬间体味,

海风萃取了你的性格元素,因而更具狂放与理性

两极,飓风就这样生成,诗句也动荡不安。

间隙中诞生了卑微心理,在激情与牺牲中

发现间不容发的秘密,你活得太少,以至于

在阿姆斯特丹,在巴塞罗那,一次次去旅行。

老了也穿牛仔裤,敞开衣领,披上格子呢外套,

面孔黝黑,卷发,同时具备白鹭与乌鸦的特征,

令路人侧目。你没有年龄,只有经验之歌。

身世不明而目光深邃,你的手指被戏剧、诗歌和命运

所锻造,苍老而生动,正是罕见的瑰宝。

5

另一种生活是什么样的生活?疑云重重。

你的决绝是不可靠的,生活没有另一面,

阴影如此真实,足以证明世界的可靠性。

馨香、薄凉、吐舌的刨花,与浪花同构,

性与语言,其构造原理是一样的,惟上帝知晓。

你如一个娴熟的盗墓者,挖掘命名的魔戒,

“我为某一种才能深怀感激,也为大地之美

深怀感激。诗是一种天赋,也是一种祝福。”

人们总觉得你隐去了文字的劳作之苦,

但天赋的运用与诚挚的祝福何苦之有?

另一种生活是海。与群岛、大陆相关的海:

在雨的边缘是一片帆影,孤独感顾影自怜,

海上乌云如秀发,一切都在海底发出回声;

海伦换了装束,涂上眼影,不自觉的诱惑,

与五千年前一样:动人、妩媚、绝对之美,

生活涌向海伦,以亿万双颤抖的手,以超音速,

你不是写了奥巴马和理发师吗?他们更喜欢海伦?

我们的海伦不是他们的海伦,也不是荷马的,

另一种生活是同一种生活,除非你返归内心。

6

群岛意味着什么?德瑞克沃尔科特,

我的导师,引路人,绝对发现者:你。

年轻时我写过:“群岛,这颗破碎的心,

在血一般的潮水中,借着微弱的光

互相辨认,全力聚拢,一次次修复自己”。

我还写下这样字眼:狂暴的边界。

而你却教导我,“难以打破的爱获得了一种神圣的外壳”,

沃尔科特,多年来我们都在做考古工作,

却时刻见到号码簿、鹅卵石酒店、除草机,

大理石衬映下的贵妇,不知名圆顶上的光芒,

我们对海和生活同时使用铁镐和放大镜。

海鸥飞翔的姿态,无关乎新帝国崛起,

却使你想到墓志铭的韵律,长角的怪兽。

大陆只有一个,而群岛姿态各异,

处于命名和毁灭的双重可能,却浑然不觉。

我分割群岛,以血与公正的名义,

而你连接人的精神碎片,修复岛屿。

世界,如果浩劫不可避免,请先

跨过我的躯体、方言和你藤壶般的诗句。

          2017年3月18日,杭州

█ 阿里巴巴外史

1

公元8世纪以后,从长安到汴京,

封闭的集市消失,一种更为

自由的街市模式就此诞生。

交换,从根本上挽救了帝国。

离宁波衙前巷不远处,人们忙碌着,

搬运、储存、加工和收银,

从药铺街、裁缝巷直到票号、当铺,

令文人士大夫深为疑惑——

“义利并举,方可万世转圜”?

在地中海,早就经历了一场对城市土地的彻底征服,

那两个新骑士是:贸易和航海。

城市方格,利润曲线:商业簿记的进展,

零售业、票号和仓储的挤占,

重塑了地理空间。

几个世纪之后,

权贵们从市中心撤出,商业的风暴吞噬了他们的房产。

二战后的生育高峰,与金融区一起到来,

建筑群兴起,如同亚历山大列队远征的阵营,

商业的大纛在太阳下闪亮,

女性漂亮的大腿、蕾丝、胸罩和吊带长袜,

在更衣室浓烈的香味中,

在舞厅的旋转和剧院的啜泣中,

吹奏着奥林匹亚竞技曲。

2

在所有的地方,中国人

表现出空前的商业热情,“阿里巴巴”

这一称呼,说明了一切。

一个干巴精瘦的商人,连接了沙漠地区

和京杭运河两端:以虚拟之魅。

第一次见他,我的脑子里疑云密布。

那是1999年,在大华饭店,我试图向自己求证:

这个人是谁?他真的能做到如他所说的——

让整个世界在他的平台上做生意,

不管在什么地方?他是何方神圣?

二十年之后,在体育场路一个大会议室,

这个叫马云的人对我说:“作为商人

要承担起政治家、艺术家、建筑家一样的责任,

是梦想、理念、价值让我走的更远”。

他打太极拳。在化装晚会上扮演白雪公主。

他西湖论剑。他以某种深不可测的神情走向纽交所。

他笑了。笑得如此迟疑,就像回放的玫瑰。

他出版“内部讲话”,在大厅披露心情。

五年前,我到阿里巴巴食堂吃饭,

这是他们的第二议事厅,我的耳边回荡着——

“淘宝,每月纯PV(页面浏览量),支付宝,

MAAS(软件运营),注册用户,基础系统”。

他经常给员工写邮件,如同写小说。

3

此后我们很少见面,彼此遗忘。

在门前的早餐厅,使用完支付宝,店小二对我唱个诺诺,

在出租车上,司机对我说:“马云是思想者,

马云是战略家”。见我一脸疑惑,他说——

“我白天开车,晚上研究马云,这不好吗?”

晚上回家,一个商学院教授在路灯下提醒我:

马云取代了别人,别人也会取代马云。

我争辩说:他说要活一百零二年。

还引用马云的原话——

“我们并不想战胜谁,打败谁,只是要创造价值。”

那位教授耸耸肩,一副哈佛的派头。

此后我们天天见面,我,马云。

因为人人生活在他铸造的交换情境之中,

是他,我早先见过的人,改变了我的生活。

这朵云骑着马,这匹马在云中游移,

有声音远处传来:“阿里人必须看到后天的太阳”。

消费、交换与支付,时空被赋予广袤气质,

而他依然消瘦,那么袖珍,背影矮小,

与这个小世界合二为一。

 4

直至我碰上了T先生,一个理工男,

担任过阿里巴巴副总裁,大数据的“中国教父”,

他对我说,最向往的是诗歌。

我从根本上理解他:数字与玫瑰。

可是他总是想解决诗歌的内部配置,意义,逻辑。

我问他,这个世界的逻辑是什么?

林肯在苦闷时为什么读诗?

还有,逻辑之上的逻辑。

在谈论诗歌时,我们总是争论不休。

我们简直没有公约数。

直到我们举起酒杯,微笑,或陷入沉默,

才彼此交叉,有了道路的穿越。

后来,我们不约而同地说,人是诗歌与数据的公约数。

交往的无间道,欲望、梦与意志,

温情与玉石,红陶纺轮与牝马,间歇泉,

都是公约数。

藕粉、龙井与瓷器。

超级市场,蓝光盘,丝绸之路上的月色。

黑色键盘中的白色情绪。

春江花月夜中的绝对元素。

这些,都是技术、商业与诗歌的公约数。

物质文明中的人伦、动力与词,

日晷的偏离,机翼上的热带植物,群岛的激情,

为免于恐惧而战胜墙壁,铁栅栏,虚构的风。

阿里巴巴的商业逻辑:建构共同体,

化装晚会之后必须放弃面具,

然后是:“芝麻开门”。

        2017年10月4日,杭州

 凋谢的是现实

当我取下一片树叶,

我就领略了一部历史。

而香味是其次的,

绿色与否是其次的。

枯叶尚能代表余生,

没有一种财富胜过树叶。

绿叶在风中对我说话,

用精微至极的细语。

人如树叶:呼吸,交换,生长,

而绿叶并不稀罕成为人。

在兴与衰、起与落之间,

值得忆念的只是树叶,

通灵之兽,不合作的飞禽。

我,愿意用江南所有的花瓣,

换得锁阳古城墙角落哪怕一片绿叶。

在眼下,阴沉的社区,雨中,

我能恣意谈论的唯有树叶了。

再说,需要遮蔽舍身饲虎者的伤口,

绿叶也是恰当的。

 2017年11月,杭州

Α—Ω,阿尔法—欧米伽

我是阿拉法,我是俄梅戛,我是首先的,我是末后的,我是初,我是终。(圣经·启示录22:13)

Α α:阿尔法 Alpha

圆从哪里开始,终结于何处?血液循环怎么开始?欢乐经历了什么样的转捩点,才开始进入悲伤?黑暗从日晷或巨型廊柱的哪个黄昏刻度开始降临?目所能及的第一缕曙光,是弧形反射还是径直照耀?精神地貌从那个纪元开始形成?床在什么时候形成床的样态,是谁第一次在床上进入女人身体,事毕却坦然入睡?

拉伽什城邦(Lagash)那个占卜女祭司,在就职仪式上看到的第一个非幻象事物是什么?“秃鹫石碑”的第一行文字,意味着什么样的时间与叙述:当宁吉尔舒神(Ningirsu)手持一张巨网,里面装满了乌玛城俘虏的战俘,而秃鹫嘴里叼着死亡士兵的头颅,盘旋在大城周围?

甲骨文如何记载决定未来事件的祷词:战争、狩猎、农业、天气、疾病、产子?看到先人遗留下来的河边台地,那些方形或圆形的半地穴,室内尚有火堆烧过的痕迹,你会想到什么?那些传说的含义能否深究:人方鬼方的族属,淮夷荆楚的兴衰,戎狄的分布,祝融八姓,风隗徐奄群舒的踪迹,参商相仇,姬姜相亲,鸟官龙师?

当阿尔法狗不屑于跟人类下棋,又有人翻白眼徒呼奈何天,你作何观感?是否,从开始到开始,意味着从结束到结束?生等于死,樱花等于雪肌,河流等于血液?黑洞等于扩展的虚无?阳台等于吉他、雏菊与爱的欣快症?伯格曼的野草莓等于蒙克的病孩?在二愣子的盛大节日,专制等于赤道的冰山:崩塌的快感是延长的性高潮?

Ω ω:欧米伽 Omega

从阿尔法到欧米伽,从开端到终结之间路有多长?过程中的悬崖、草地与激流是叙事、意象还是论述?Ω,腕表的命名出于定格时间、记录死亡还是刻画爱意?终结之后还有终结吗?那么终极又是什么——寂灭、熵和反存在?

试问,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绞刑架上看到的蓝天,与安娜·卡列尼娜在铁轨上看到的基石有何区别?坟墓与婚床的距离,等于宇宙之弦的长度吗?背叛、骗局与嫉妒之火的燃烧,哪一种与地狱更近?

地球在燃烧,冰川在融化,岛屿在消失。这一切,是以Ω命名的戏剧,还是咄咄逼人的现实?虚拟之重与实在之轻,是Α还是Ω铸造,抑或它们的联手之作?你说的从Α到Ω是什么意思?性爱之开端,之结束,之过程,是你都要反复尝试的吗?

我知道你可以容忍终结的开始,但无法接受开始即终结。太阳病态而苍白,草木枯萎,河道壅塞,尸体进入炉膛,并非终结。唯有阳光以受难者的荆棘自虐,玫瑰转世为石头,河流奔腾成砂石,死者被世人以欲望、财富和名声符号化,才是终结的开始。尘埃在医院核磁共振室门外舞蹈,美妙的女性大腿在钢管上形成老树新枝的奇观,去敦煌路上小情人纠缠大学者作飞天状,欧米伽的变奏。

开始即终结,是死婴、精神骷髅和破绽百出的骗局,是黑暗中的浮游物,令审查处长蹙眉的送审影片,蚊子酝酿抒情、开始歌唱、未及吸血时遭受的一记巴掌!

至于皇帝,海子的皇帝与张枣的皇帝是同一个皇帝:只是一个死于痨病,一个亡于过度嬉戏。让李昌钰博士来鉴识,他一定会要求清理腐朽意象,开棺验证:哪怕头发一缕,青瓷半片。骸骨与拼图,牙床与政治。钝器、汗渍与床单,无名指与夜空。

只有空穴,没有来风。Ω停止在Ω。梅花与大钟安在?可意的人儿安在?发髻与季风,腰带与河湾,自杀与他杀。喔,刑侦专业的新进展,指纹学、毒物学与虹膜学,基因组排序,脸孔识别。希腊字母表不够用。

唯一的凶杀者:时间。

 2018327日,杭州

首发于百科诗派公众号

 廊柱阴影下分娩的梨园曲

壹、【剔银灯】盛夏

孩子发烧,父亲花岗岩额头出汗。

晚风携带着天空的慰藉赶到,

光芒交战,梦幻与实在分裂成两个半圆。

母亲揩拭汗水想起了有巢氏,

清凉必定来自荷叶底下的风。

九个太阳经久不息,九月流火

在干涸中分泌黑暗的词,绝望

带着烦恼,体温与气温都达到40°C,

热病的花朵并蒂绽放,一对无来由的

脚镯响个不停。多年来心情的轮毂

碾过兵马俑之路,像卷扬机的铰链

把青丝、哭泣和幸福的供词

抛入无底洞,以便自我与他者

置身毒日头的暴烈:死亡快意。

那三只铁鸽子站在人的身边,

分辨面包屑与毒药,永不懈怠。

对孩子来说盛夏是个具体的日子,

光线、汗水与玩具,甜蜜的恐惧。

贰、【清平调】深秋

屋顶露台上,四周印迹失去了水分,

啤酒泡沫托举着山峦、岩石与树林。

交谈者音量被调到恰当的刻度,

假想山鹰滑入眼帘,占据基岩。

草木摇曳,是宇宙的最新消息,

没落途中夕阳陷入思想的蒺藜。

谁等待被枪决,就得站在电梯口

等待被带走接受枪声的折磨。

泥瓦匠完成修葺独裁者遗址

最后一抹,挣到足够的酒钱。

灯火扩散着秋意,石渠里流水不腐,

隔岸声响无法辨认是家暴还是抢劫。

月亮升起,泪痕未干,空洞如深坑,

秋天是一种矛盾修辞,既非否定,

也不肯定。野草,乃勃发之寂寥。

叁、【昼锦堂】隆冬

该程门立雪吗?棉袄湿透谁与解围?

谁还能相信苛捐杂税之外的布告?

运河如一把锥子刺进元气,

船到埠头就进入水鬼视线。

谁敢牵裳?十指淋漓血染文章。

表演吧!疯狂,难以达到颓废——

那鸣响的杯子泄露了刻意的反转。

所有的东西都在变化,根本上

它们在振动,呈现了蜂鸣状态。

而我的爱情观没有脱离山海经,

没有进化,难以对付各种局面。

“雪不择地”,我又写下这句话,

足以证明雪完全可以绕梁三匝,

带着无处不在的痴心覆盖念想。

水箱爆裂,发型为狂风吹乱,

防冻液被冻结,铁轨在燃烧,

眼睫毛结冰,田垄上白菜是铁坨。

雪有多厚?看这灭顶的火烈鸟!

窗外那条冻僵的裤子站在院子里,

拒绝写出任何下半身诗句。

肆、【纫兰佩】早春

勿言夜珠事,勿言海上缘。

早春,与残冬走着对角线,

三叉戟紧挨着小蛮腰与惠的风。

汗水与体液汇成了溪流,

迷离之后喘息与身心均衡。

早春是残冬的后悔药,心性未稳;

咏霓吟纕,不如归去修一部县志。

试问尺蠖的灯光与灯光的尺蠖,

可否互换?爱与死亡如此这般。

心,这个最后也是最初的感官

激荡不已:从安阳、二里沟到良渚。

春天是大地神经组织的完整分布。

“春天里爱与性点燃双重火焰,

城与河浑然一体”。夜鹭如是说。

春天是振动,是角力。

是间歇泉的乞力马扎罗喷涌。

是夜光杯的大马士革梦幻。

是松软的土灰注入鞋子的富士山温暖。

是加勒比海青蓝,亚马逊绿。

春天是兵戎相见前的大撤退。

是远征中的妥协,没有主人公的叙事。

春天,纯属虚构。

         2019年2月4日,台州

时间书(卷一)

时间书(No.01物候新

以为,只有人类才有时间意识。

当我看到迁徙的鸟群,洄游的鱼类,墓穴旁的蓟草,

一天天,阳光探究着摩崖,弯曲成不同的笔划,

就知道万物有约,农事有节律,大地物候新。

所有事物都有时间表。

还以为,孩子没有什么时间之思。

室内室外,为玩具所组织的生活

与时间无涉,正所谓“满不在乎”。

当朋友的孩子随意写下那句话——

“时间更是死里逃生的秘籍”,

我一愣,连时间也大惊失色。

总以为,爱的时间短于恨的时间。

读了薇依的《重负与神恩》,才知道

“人心被创造出来是供撕裂的”,

只有自愿被撕裂的心,才拥有完整时间。

时间新含义:注意力、弃绝与会合,

爱的注视,陶醉,绝对激情。

时间书(No.02圆明园

北京的深秋,凄冷的月亮如同一枚圆白的杏仁,升起在圆明园的残柱上。你,撒马尔罕金色之旅的翻译者,当你说起圆明园之夜,试问拜火教与被烧毁的圆柱之间如何缠绕成量子力学呢?葛乐耐(Frantz Grenet),精通拜火教历史和波斯语言的考古学家,一声长叹之余,你想过法国巴洛克建筑师设计的远瀛观、大水法与勒内夏尔笔下炮筒和火的关系吗?圆明园是一座来自欧洲的钟,不,欧洲是圆明园的匠心。而我,1982年8月某个午后留在圆明园的体温,近乎灌木丛高度的身影,那条时光拋物线:诗与思,在唐晓渡的批评仪式中,变成了一个名为“水鬼”的台州渔民之“瓶中船”,瘦西湖的屋檐和烟雨,良渚博物馆外墙的冻石,比死亡还要寒冷的莫斯科-彼得堡铁轨。韦锦的楼和兰。有情有义、有胆有识的马可·波罗。我不认为时间可以虚构,更不认同火与石能量守恒。至于西川,那是东山的转世,正如拜火教祭司是巴尔蒂斯的前身。水是火的冷镜像。空间,是时间的立方主义自画像。

时间书(No.03婴儿、鸟怪与箭

狄奥噶赫摩崖石刻上,一个赤脚女子抱着婴儿并尽情抚慰之,

此刻被凝固下来,就在这个婴儿被大鸟怪普那袭击那一瞬间。

这个母婴图像的背景是波涛汹涌的河面,时间流逝的隐喻吗?

壁画在时间中,色彩渐渐如土,不过

隐约可见,几个童子正瞄准鸟怪射箭。此属拯救行动?

相反,这个婴儿不幸中了变成了鸟怪,遭小人国猎手追杀。

这个婴儿是克里希纳。

婴儿身侧的两个粟特文题记:“重要婴儿”。

在时间的构陷下,这个婴儿与其他婴儿

别无二致。

这个肥胖的裸身童子,何时方能重现?

哪怕他跪在河中,祛除魔咒,骑上一匹来自山谷的马怪。 

时间书(No.04)残简断片

残片三件,关于时间、死亡、财富的墓志

契约或传说:自由或奴役,交换或持守

不便列入契约或载入墓志的是

——情爱、安恤、窘乏、激昂

一些文书:酒账、葡萄园契约、解放男孩遗言

借皮革与丝绸契、卖女奴契、婚丧费用记录

派工单、羊账、酒账、豁免寺院捐税勒令

一些词句:千年万日(永远)

执行上帝的旨意(死亡)

七个白杨木的盅子

两把涂过漆的小勺子

一个带花纹的痰盂

袖口和领上用的紫色边穗

文献1:叙利亚文古代突厥语扬州景教碑

以我们主耶稣基督的名义,亚历山大历一千六百二十八年,突厥历蛇年三月初九,大都留守萨木沙之妻也里世八(=伊丽莎白)夫人三十三岁执行了上帝的命令(即亡故),她的生命之福和身体安置在此墓中。她的灵魂将于天堂中的萨拉、丽菩恰和腊荷勒(三位)圣母同在,千年万岁……并直到永远为(后人)所记忆。阿门,阿,阿门!

文献2:吐鲁番回鹘文:昆尼·库孜解放男孩遗言

鸡年三月初二,我

昆尼·库孜因得了重病将要死去

而与兴惠都统伯克,以及

我女婿伊尔克商谈,我给了

在康西出生的名叫不花·库里的

男孩儿一份解放文书,

以此为我的父母祈福。

从今以后,不花·库里

无论干什么,去哪里

均按照他自己的意愿,任其自由。

我的妻子们,即迪丽盖尔米霞等人

我家里的妻子们,我的亲属们

无论是谁都不得有争议。如若谁要争执

将受到向内库呈缴一锭金子,

向高昌王呈缴一匹马,向城官

奉献一头牛的严厉惩罚。

证人:四大天王神,证人:七姐妹

天,证人:依克奇,证人:艾尔统阿。

该文书是我当着他哥哥卜克桑道人的面儿,

给我的妻子们讲的。这个印章

是我依克尔的。我咯乌辛遵嘱而书。

文献3:一百零一夜:第九夜

(阿拉伯波斯突厥人东方文献辑注)

整整一天就这样过去了,当夜幕降临的时候,在海面上发出了阵阵可怕的巨响,船组人员被吓得呆若木鸡,寸步也迈不开。他们发现从海浪里钻出了一大群年轻女人,宛如一大群优雅动人的羚羊,面如满月一半艳丽多情,闪光的青丝一直垂到腰部。教长后来又继续介绍道:“当她们看到我们到来之后,便示意想与共同登船。这一夜间,她们各自选择我们中的一个人同居共眠,她们对我们表现得非常娇媚,整夜间都充满欢乐,直到晨曦升起之时,她们又互相呼唤着消失在大海中了,我们未能挽留住一个。”

时间书(No.05)陕西博物馆,多声部交谈

某个声音从唐代雕塑馆一角传来:

“那么杨贵妃到底是怎么死的?”

女人摇晃着男人的手求答案。

“赐死。她不死也得死,反正!”

戴劳力士腕表的男人脸上略无表情。

一个很瘦的女生对陪她的男孩问道:

“那时的女人为何这么胖?妃子也肥吗?”

旁边那个五十多岁导游解释说,

“以胖为美。进宫时要称体重,

不到130斤,休想被选为嫔妃!”

女孩极其反感这个残酷的规则:

“人家本来就不想进宫嘛!”

在一个比外星球还遥远的地方,

那个看上去结婚不久的女士问丈夫:

“这些青铜器是做什么用的?”

丈夫仿佛想起青铜时代这本书,回答说:

“礼器。祭祀用的。”

问题的问题,是无法说清的问题——

“那么,什么是祭祀?”

那个当丈夫的翻了一下白眼:

“回去给你慢慢讲。挺傻的!”

正在这时,讲解员对人流高声说:

“秦汉完了,魏晋南北朝过去了,

唐朝结束于第三展厅出口处!”

这时,有个男孩尖声细气地对妈妈说:

“为什么这么慢?我都要晕倒了,

这些朝代死的比老猫还难,憋气!”

时间书(No.06)地质调查

开始,一切无从谈起。一组数据,

一片疑团:铁的悬疑暗黑,

石油黑得发亮,镍矿证据

与肺部的阴影相似。荒漠

寂静,一切无从谈起。

鹰从悬崖起飞时,我们开始工作。

一群身份不明,孤寂的

流浪汉,世代如斯的

无家可归者。平原上

一排矮树,移动的树。

哦!矿藏定位者,财富发现者,

不是鹫鸟,却有觊觎大地之心。

远足者无非沿着一条线行进,

盯住道路或荒芜的前方,

走完不就是抵达?“止于至善”,

并不作探究,天问被视为荒谬。

“我们却是一个面的细致工作”。

进入一个地区,在地形图上

划分出无数小小的方格。

无论是什么地形条件,

高山、急流、陡崖绝壁,

或峡谷、冰山、沙漠,

必须在每一个方格内到达,

测量方位,绘入地质图,

用随身红漆,

在显眼的山石、崖壁、谷底编号。

“我们却是一个面的醒豁与叩问”。

观察地质剖面,

依照统一规格

敲打下一块块沉重的岩石标本,

放入背囊继续前行。

鹰嘴的尖锐与迟钝——

切割,停顿,逡巡。

锋利的眼睛,落拓的性情,

没有一平方公里土地得以逃脱。

必须承认——

包括手指、脚步与心脏,连同姓氏,

我们确凿是鹰的家族。

我们在所有的地段留下标记,

贫瘠与富有的标记。

无所谓脚印,只有一串小洼地,

承受着雨水或风的灌注。

手中罗盘仪,脚下勘探锤,

没有人能够仓促离开。

在白昼与黑夜的交接处,

我们留下护目镜、越野车与营火,

风中沙,浮动草地,疑似金矿。

而临睡前的意象是——

雪杉高大而孤独,野牛群焦虑,

星星们在暗夜中奋不顾身。

时间书(No.07)凝视

玻璃在热力和材料的意志中

融化,在水泥和花岗岩之间

喘息如雨林的蜥蜴,吞食着阴凉。

整个建筑,那乳白色的立方体,

被日光照射的冰块,一阵阵发亮。

群山之外一只猛禽飞过

衔一片白石,留下置身世外的黑色。

时间书(No.08)尼雅遗址

出玉门,经鄯善、且末、精绝三千余里至拘弥。

鄯善,地沙卤,寄田仰谷旁国。国出玉,多蒹葭、柽柳、胡桐、白草。

民随畜逐水草,有驴马、多橐它。

“由此东行入大流沙,沙则流漫,聚散随风,行人往返,人行无迹,遂多迷路,四远茫茫,莫知所至,是以往来者聚骸骨以记之。”

玄奘写道:“泽地热湿,芦草荒茂,难以履涉,颇多热毒鬼魅之患”。

路上,唐僧听到了鬼的号哭,魅的歌啸,想必身体与灵魂都迷失了!

公元三世纪,发源于昆仑山脉吕士塔格冰川的尼雅河,

经此向北延伸。

尼雅河尾闾。极端干旱的沙漠区。典型的河流三角洲。

流动沙丘。将区间隔开的树林、未开垦地带。

斯坦因这厮多次大量盗窃过的尼雅废墟。

墓葬。积沙。粮食堆。土坑。佛塔。

房屋。红柳丛。1000余件遗物。

佉卢文简牍,丝绸,银戒指:

语言的绿洲,王国的虚像。

以沙为基的鄯善-精绝,尼雅-楼兰传奇。

尼雅嫁给楼兰,生下罗布泊。

“1959年10月,我们雇好骆驼,准备了干粮和面粉,装水用的大铁桶,就在8日离开县城,沿着尼雅河往北向沙漠中走去。10日傍晚离开了河岸,逐渐地没有了草木。投宿于尼雅公社红旗大队,大队领导抽调了十五名曾去过尼雅遗址的社员帮助我们。12日继续前进到达伊玛木·迦法沙迪克麻扎尔,红柳和梧桐树的原始森林,进入后弯弯曲曲没有路径,连骆驼也无法乘骑,只好在树隙间穿空步行。13日一早,又踏上了满目沙丘的艰难途中,骆驼也吃力地喘起气来,只好相互拖着勉强前行。14日的行程更加困难,人畜均乏。下午两点,到达有十几间破屋残迹的地方,前面不远处是炮台,大家兴奋异常,精神大振。日落时分,果然到了尼雅遗址!”

尼雅:维吾尔语,“很远的地方”。

很远等于很久。时间等于空间。

斯坦因,“帝国主义分子”。他老远跑过来,就是要穿越空间,

换取“不朽”之名,同时满足国家与个人利益。

进而赢得时间。时间等于世界。

尼雅,却因此赢得了世界名声。

尼雅遗址上,建立了一门学科和衍生品:

考古队、发掘报告、遗物清单、专著、讲座、麦克风、阶梯教室、偶遇、性侵、辞退、哭泣、悔过书、面壁图破、尼雅牌矿泉水、丝袜、流沙坠简、王国维“论精绝国即尼雅”、自杀之谜、尼雅公社书记儿子当上了省长、阶下囚、香港女商人、姿色与权力、秦城非秦始皇所筑、尼雅学、尼雅学院、尼雅丛书。

1959年10月新疆博物馆考古队战利品:

疑似古国贵族住宅。红陶大罐,储存食物与记忆。

琉璃珠。贝饰。丝织物。指环形铜印章。

“有一件箭簇还插在一幢房舍的红柳墙壁下部,

似是自远方射入的箭簇,可未发现箭杆的所在地”。

这是尼雅人民公社考古学。

人民考古学。考古学人民。

小心地,用砍土镘于一处室内试掘,

在被扰乱的沙土中

发现了丝绸残片、一块细纹的红纱

继又发现一块文字很清晰的于阗文木牍。

在搅乱的灰层中,发现了——

麦子、青稞、糜谷、干羊肉、羊蹄

雁爪、干蔓菁、木箸、铁斧、木匕

苇制炊帚、残萝圈、穿牛鼻用的木针

马绊、木勾、鞣皮革用的木擦、涂漆木鼻

不远处散布着陶片、毛织物残片,

革履残底、琉璃珠、木盆、五铢钱、铜马饰、铁簇。

风蚀的地面,找到了

砺石、石球、白石凿、铁渣、矿石、残铁铲。

碧色琉璃残器口一件,

“估计罐内存物,被帝国主义分子盗去”。

被时间盗去。

那边是——

墓地、佛塔、果园、畜圈、河渠、陶窑、冶炼场。

“木乃伊”。特制棺木。随葬的华丽服饰,弓箭、奁盒。

佉卢文的木制简牍——风的证人,流沙的叙事。

荒凉的空无。华丽的消散。

再被无用的激情聚拢。

时间考古学。

1995年,发掘尼雅一号墓:

“王侯合昏千秋万岁宜子孙”锦衾,

“五星出东方利中国”锦护膊,

“世毋极锦宜二亲传子孙”、“金池凤”华丽织锦。

此刻,斯坦因已然长眠,

而时间还醒着。

听着,先人在佉卢文中这样表达时间:

“彼等因边境之事寻找,pamcina,

务必在鸡鸣时将pamcina带来”

伦敦的格林尼治时间,在鸡心形的子夜

被篡改了,雄鸡全身都是政治时间,

金融与产业资本结合成

最善于平衡的鸡头,哪怕立于骇浪之上。

在中国,鸡头是权力的隐喻。

若问“今年为何年,何事已定”?

换成尼雅出土的佉卢文书,

一定会说成:

“惟威德宏大的、伟大的国王陛下、侍中、天子元孟在位7年6月14日,

是时粮税份额业已决定”。

有人依然用排比句称呼当权者。

以各种隐形年号、显性年月日指证当下。

以尊敬的董事长、敬爱的CEO称呼企业主与高管。

以老板称呼博士生导师。以职务取代姓名。

“亥猪星日,宜耕作,播种及翻耕葡萄园,必获丰收。

星宿日虎日,宜作战。

星宿日牛日,宜沐浴。吃喝之后,可演奏音乐取乐。

星宿日兔日,若逃亡,必能成功,难以寻觅。

星宿日龙日,须忍耐,事事皆忍。”

我们现在不就在历书或当代巫师指导下

过日子吗?不是将一切错误归咎于

择日不慎吗?不是经常说——

在错误的时间做了不该做的事?

严禁女巫!

对女巫的逮捕、没收财产、直至处死,免受法律追究。

女巫令人联想到巫教女祭司。这就

启迪了女权主义。

当代女祭司:波伏娃,汉纳·阿伦特,苏珊·桑塔格。

控制占星术!

不可假造符命,私习星历,这意味着沟通天人,

尽管《七曜历》流行于西陲民间。

占卜师赶紧研究出十二结构,

与十二宫有着天然契合。

尼雅不是一座遗址,不是“东方庞贝”。

尼雅活着当下,活在人民心中。

尼雅没有死。我呼唤尼雅——

在岩石生长之处,树木死亡之时,

在星光与琥珀之间,大海的核潜艇鼠疫中,

大文件夹缝中,机器人背后,人工智能延展间,

图灵的幽灵周围,魔幻影院,在——

民粹狂热和地缘政治结合部,

纽约消防队员的急迫步履中,

哈瓦那女孩的欢快、谣曲与腰肢里,

在长安街上飘落的残花

和舞姬裙角的残酒之中,

在欲望、力量和性之中,在隐秘的花园

和高迪的魔幻建筑,在致幻剂的深空,

在宇宙飞船一阵颤栗中,胃部痉挛的

宇航员朝地球投去的一瞥,

看到了佉卢文和鹿角

梦幻般的标识——

尼雅起舞,太阳是她的舞伴。 

时间书(No.09)突厥的宇宙

突厥事火。迁移时须携之同往,代代事之,相续不灭。

突厥人“指天设誓”。凡数不过十,名不过万。

色尚蓝,蓝犹美也。自称“蓝突厥”。

视草原为世界中心,推崇东方,

为了取暖,朝觐太阳。

每天与星辰交流目光,与天地

同在,待火色变青,就从眼睛里

取出蓝色,视作金子、绢丝与牝马。

在清泉中捧起自己的脸,水中

倒映着宇宙,善贸易,勇悍朴直,又狡黠,

一切视情势与利益而变。

宇宙即变化:这边与东罗马进行绢丝贸易,

公元584年,部族内争和分裂之后,沙钵略,即刻

南附隋文帝,还说什么“两境虽殊,情义则一”。

宇宙,意味着左右逢源,变异如常,

从强悍到低徊,一路疾驰,怀着所思、所失、所得。

不认识“宇宙”这个词,

不妨碍突厥人获得宇宙观念。

敌手是一匹绝尘,又是千军万马,

迎面而来,后退千里。

这些移动的突厥人, 

熄灭幕帐之火,捂热宇宙之心。 

时间书(No.10)六国码头[1]

海上漕运,补给船队,水军云集,满眼是蛮商夷贾。

“三月开洋春正好”。胸襟渐开,鸥鸟凌空。

码头开启了传说与交往,市井的空间,戏剧的锚地。

更有那海客带来两大箱奇闻——

说的是鲁密亚,在柱子与商店之间,竟然有

一个黄铜制的河床,船舶直接开到做买卖的店铺前。

还有,亚历山大的灯塔上端悬挂着一面镜子,

人坐在镜子的下方,可以

隔着海洋从镜子里看见别国的人。

时间书(No.11)人不能到达的地方,以思抵达

那是一些什么地方呢?

石鼓文的狩猎季节,雨水抹不去的蹄印,祭祀的语气。

肯尼亚草原微风吹拂下的豹子胆。

绥芬河车站保留的白垩斑点。

大马士革旧城马赛克图案里的爱情故事。

文革时期留在县城钟楼的枪战弹痕。

那是一些什么时刻呢?

黑暗时间里的血滴与汗水。

正午大街上狂歌与呕吐。

黎明时被琥珀围困的昆虫起义。

傍晚,陪护机器人注视下的——

反回忆。

时间书(No.0012)东印度航海记(微型诗剧)

序幕

威廉·伊斯布兰茨·邦特库,荷兰侯恩人,他一门三兄弟,都是荷兰东印度公司的船长。邦特库从1618年底自荷兰西北部的特赛尔启航,至1625年11月回到荷兰的泽兰省,在外七年,大部分时间度着航海生涯。回来后,他写了一部航海日记,并不准备公开出版。不料该书问世后,竟在荷兰广为流传。

(邦特库上)

我,侯恩的威廉·伊斯布兰茨·邦特库,“新侯恩”号船长。

1618年12月29日,自荷兰特赛尔

启航,带上206名船员。风向东。

1619年1月1日,过英国地区的尽头。

风向同。航向西南偏南。出海!

(歌队长上)

一次海上冒险,扩大贸易的远征,

更是时间与语言的探险。

他的叙述中有海浪、风暴与岸,

能闻到胡椒和香料的气味,

记录饥渴与咒骂,进攻与抵抗。

邦特库:

我不是一个有经验的写作者,

只知在东印度的航行中战胜惊涛骇浪。

我不懂什么叙事技巧、文句结构,如何安排情节。

我掌握指挥一艘船和全船人员的技术,

而写作是你们的事。我不在行。

第一幕

邦特库:

我,只知道这样说话:

“气候恶劣,有雨,海水和天空似乎混在一起,

整个海面泡沫迸溅,犹如沸腾。”

有时我还会这样写:

“看到桅杆竖立得那么好,实在高兴。

它粗得像教堂里的柱子。”

最多这样叙说:

“我们向东直驶好望角。看到了黑斑海鸥,

偶尔也捕捉了几只,用木棒钩住它们,

拖上船来,作为消遣。”

当然,我的见闻太多,就随便写:

“当我们捉住一只鹦鹉或其他鸟类的时候,

只要把它挤得发出哀鸣,

所有其他的鸟都从附近飞来,

好像要来救它,愿意也一道就擒。”

船停靠在马达加斯加附近的圣玛利亚岛,

居民们登上我们的船,带上

苹果、柠檬、大米和鸡,还有一条母牛。

我们用银盏给他们喝酒,

他们把头或面孔伸到盆里,

像牲畜在桶里喝水一样,大喊大叫,犹如发疯。

这些人赤身裸体,只在

腰间围一条布,遮住私处,他们的皮肤黑中带黄。

合唱:这不是天方夜谭,确有其事。

更离奇的事情还在后头!

邦特库:

这样,我们在上帝的指引下,漂流到了一六一九年十二月二日,也就是我们失去大船后的第十三天。那天,阴有雨,海面平静,我们放松帆篷,把它们铺在船面,大家爬在帆下,并把水装满了我们的桶。船员们离开大船是时匆忙得很,没有带什么衣服,前面讲过,他们的衬衣又都用来缝制帆篷了;大多数人只穿一条亚麻布短裤,上身赤裸。他们就这样一起爬在帆下(藉以取暖),我那时站在方向舵那里,估计我们已靠近陆地。

第二幕

合唱:

在这个世界,不仅人物荒谬,

时空也时常扭曲,令人发噱。

邦特库:

有一次船着火了。上帝的惩罚?

伙食管理员助手不小心把蜡烛芯

掉进了白兰地酒桶。真见鬼!

船上有三百桶火药,炸得我的船员血肉横飞,

船裂成千千万万片。

而我,被弹到空中,把手和臂伸向上空,

“天哪!我要去了!可怜可怜我吧,可怜的罪人!”

抛入空中时,我还有知觉,

感到心里一阵轻松,似乎同某种快慰凝合在一起。

我又落入海里,置身于被炸成片片的断板废材之中。

我躺在水面,似乎已是一个新人,

获得了新的勇气。

等到人们来救我时,仿佛听到他们说:

“船长还活着哪!船长还活着哪!”

舢板上有一件蓝色双排纽扣的水手上衣,

人们让我披上了它;理发师把面包嚼烂,

放在我的创口上,我竟然就这样治好了。

我们开始扬帆航行。

我们拼凑了一个六分仪,测量所处的纬度,

还在后甲板安装了象限仪。

舢板上有一名制造棺材的匠人,

他有一副圆规,也有引杆知识,

造出了投射日影的仪器。

我,在船尾的木板上刻了一张航海图,

把苏门答腊绘在上面,连同

爪哇岛和巽他海峡。

合唱:

他刻了一个罗盘。

他测量太阳的高度。

他们继续航行。

插曲

邦特库:

我在岸上遭受过袭击,我手无寸铁而他们在腰上各佩一把曲柄刀。

他们要我的性命,这个时候内心的声音出现了,

我居然唱起来歌,树林里充满了歌声,

他们开始哈哈大笑,喉咙大开如城门,

于是我回到自己人那里。

我确实证明了,一个人即使在恐惧或忧虑的时候

还是能够唱歌的。

第三幕

歌队长:

他们到过台州松门卫,琅机山,漳州河,台南。

商谈,交易,烧杀,袭击,恐吓,媾和。

一个叫薛伯泉的人乘舢板过来谈判。

三百名中国商人集会商议,

提呈禀帖给福州巡抚,请求批准贸易。

薛伯泉与一个隐士与预言家

来船上谈判,要求荷兰人

释放中国俘虏,离开澎湖。

然后是:条款、恳求、欺诈、毒药,

最后是言行风暴下商谈破裂如同撕裂的帆布。

邦特库:

三艘大船和五艘单桅帆船奉命开往

漳州河和中国沿海一带,

要观察一下,通过我们的敌对行动,

能否使他们来和我们通商?

事情突然起了变化,三艘船

离开了我们,于是只有五艘船了,

就停泊在一个小湾里,

我们用单桅船纵火焚烧,

被烧毁的大小中国帆船多至六七十艘。

几天后,我们派出三艘单桅船进入河内,

在鼓浪屿登陆,猛攻中国人。

中国人把九艘帆船缚在一起,

让它们向我们的单桅船漂来,

意欲令其着火,可是没有命中。

哈哈!我们把中国人赶回堡内,

一路击杀他们,烧掉他们整个村庄。

傍晚回到船上,掠夺到了猪、羊、母鸡和家具,

我们把牲畜宰杀掉,在这次

艰苦冒险登陆后,就去纵情狂欢。

第二天,中国人顺着潮水,向我们

放出两只火船,其中一只

直向我们的船首冲来。

我们惊恐万状,议论纷纷,

作为船长,我制止船员割断缆索的举动,

招致埋怨和一片咒骂声。

中国火船果然没有碰到我们的帆桁,

这决定是对的,否则会丧失这条船。

事后我意识到这是多么恐怖的景象:

那艘中国船烧得非常猛烈,

似乎船上装满了硫磺,

一不小心,我们很快就会被解决掉!

歌队长:

这个船长著述了一本诚恳的著作,

因为连自己杀人放火的勾当,

也能直言不讳地描述出来。

邦特库:

太奔波了,过于倦怠,没有什么意思。

取胜也好失利也罢,总归无聊!

我们越过澳门诸岛,当时气候多变。

现在,我决定一有机会,马上到荷兰去,

鸟喜还巢,尽管可以到达多么光辉灿烂的地区、海岸和王国,

无论享受什么条件、利益和快乐,

如果不为一种希望所支持,

一切都是可怜的乐趣。

合唱:

归家,归家!海流、逆风与飓风都无法阻挡,

海盗袭击,船员逃跑也挡不住。

邦特库:

进入爱尔兰的金塞耳,我们停泊下来。

冬季即将来临,我告知泊岸的危险,可无济于事。

他们呆在陆上,似乎业已返乡,

尽情吃喝,投入女人的怀抱。

1625年11月16日,风向依然是东,云雾朦胧,海面平静。

我应该感谢上帝,

在如此长途中把我从那么多的灾难里拯救出来。

到那时,我已在外面七年只差一个月了。

歌队长:

邦特库记述东西航行之艰难,语调真实,

备见航海初创时代的商业,

其野蛮生长之模样。

第四幕

邦特库:

我,侯恩的威廉·伊斯布兰茨·邦特库,“新侯恩”号船长,

在漫长的航行中,有时显然有些软弱无能,缺乏果断,

有时只想撞大运祈求侥幸过关,

也有危难时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一刻,

所有的勇气来自疯狂的念头和求生的欲望,

而卑怯的时间来自魔鬼的诱惑。

我终于到达泽兰。我要看望多年未见的友人,

与家人团聚才是船只真正抵岸。

没有新的航程了,罗盘和六分仪

全部生锈了,或失灵了。

尾声

旁白:

邦特库不是尤利西斯,但他有返乡的誓约。

家里唯一认识他的不是一条老狗

而是出发之前的他,没有皱纹的自己,

咸涩的风、小雕像与桅杆。

想到一个在航行中经常陷入困境,命在旦夕的人,

最后都由于上帝的怜悯

而又被带到一个安全之所时,

谁又能不感到大为惊奇呢?

邦特库:

我,侯恩的威廉·伊斯布兰茨·邦特库,“新侯恩”号船长,

鉴于航程业已告终,我的叙述也就到此为止。

  2017-2019年,初稿

  2019年3月16日改定,杭州

[1]元代的太倉港建立起了與大小琉球、日本、安南、暹羅、高麗等國的海外貿易關係,進行瓷器、絲綢、茶葉等海上貿易,當時從劉家港口到太倉南門外張涇關一線,築起了長達三十裡的長堤碼頭,時有“六國碼頭”之稱。

哀江头

献给L医生

死者总是身姿僵直,除非他是耶稣;[1]

未成圣徒的人是软弱的,

除非他已得到感召。

成圣途中,风雪渐欲迷人眼,

你还想活。食欲旺盛,四肢灵活,满脑子

日常蒙太奇:水果与烧烤,妻子,同伴加笑话。

你想活。哪怕多出十年,可以做点事,

活得像个人。一个神似的人。

“他还活着!他还活着!”[2]

心脏停止跳动后,又让你上了一台怪异的机器,

它的名字叫“及时抢救”,

你身体的别名是,“超稳态结构”。

无法复活:你不是基督,也非使徒,

尽管肋骨被挤压出淤青,

手指上尚有红色印泥,

瞳孔满是空城的倒影。

你死了:在雾霾暂且退场的子夜,

整个民族处于确认你的死讯“是个谎言”的期待中,

死去。

没有一个医生、一个人

在举国思忖中,更多祈祷中死去。

“神圣者必为陷入泥淖之人,

被迫认罪途中,不失悲悯本性之人”。[3]

再说“医者”本来就是拯救者,

发现异常发出信号,是大医德。

有人说,只在医生圈子里提醒疫情,你并非英雄。

可必须知道这一点——

在全能者眼中“提醒”就是冒犯,

发微信时,你的手指颤抖了一下。

“提醒不是拯救,但说出了真相”,

此刻,人们说“谢谢你曾尝试拯救地球”。

你一直没有姓名,只是医学群里一个微笑,

如同圣徒最先没有称呼,直到“拯救”生效。

后来,你成为“八分之一”。

接着就是训诫:临时训诫,终身训诫。

古罗马宪兵队长的一个眼色,

你和七个同罪者上了审判台。

这等于给你绣上“红字”,

荆冠在等着你,

守候在守候你。

而,那边新型冠状病毒吹响了集结号。

混乱中,你反而从容自如。

冠状病毒在加紧变异,成为“新类型”

你被证实的“谣言”就像一颗黑色钉子

在铁血符号上如此显眼,

耻辱,在死亡面前一次次放大。

这一刻你靠前救护患者,也许是一种贬黜,

你就像一个不假思索的战士,

像一个曾经被逐的使徒,

忘了自己的罪身:无罪之罪。

你在疫情凶猛时如此果敢,

而你的身躯如此薄弱。

一个不设防的人,一个洁净到

连“训诫型病毒”都能将之驯服的人,

病毒的分支,叫愚蠢,叫荒谬。

接着是封城,长江穿城如同一行泪流出眼睛。 

接着是世卫开会,多国撤侨,飞机停航。

接着:“钻石公主号游轮已成监狱”。

接着口罩、手套与消毒液成为必需品。

接着开记者会,发言人或紧张,或嬉笑怒骂,

就是没有飞沫。

你却倒下了。

你。一个眼光明净如水的眼科医生,

在诊疗眼疾患者之时感染了病毒

(一个患有青光眼并感染病毒的82岁老妇

带着“双肺磨玻璃样病变”,走向你)。

“我大意了“,你轻描淡写地说。

你开始咳嗽症状,进重症监护室,

你有惧怕之心:死不是你想要的。

这是现实。在一个非现实的现实里

死亡很快成为现实:让人成为非人。

“咫尺波涛永相失”,杜甫这样说。

你身上的刀痕是看不见的,

啮痕也被医院的灯光抚平。

你的内伤,会在母亲残余的岁月里发作——

“我的孩子不会撒谎,从不”!

楚天汉水都听到她在风中哭喊,

长江静静地流过她的心怀,泪水汹涌。

如果惠特曼活着,他会说:

“一个眼科医生无力劝阻母亲哭坏眼睛,

正如一个船长不能阻挡自己那只船沉没”。

没有一个医生这样死去,

除非,他是圣徒的化身。

招魂?樱花尚早,黄鹤未归,烟泊大江使人愁。

你不后悔吹哨,无意间吹出,乃断续之哨,

道不孤,道布谷,道不过是“生死直道”。

你无意间竟成为大仁医者,

稍不留意成为真言醒梦者。

你的身体灵活,活动自如,眼光锋利,

微笑起来像婴孩,大勇之人皆如是。

你,怎么也不像是个“圣徒”,

不过你的行迹犹如无字书,天下皆知。

守候着你的朋友,昨晚一直期盼着奇迹——

你死去,以你微薄之躯

警示、唤醒和昭示真相。

死亡本身不是缘由,

你受虐的、圣徒般的身躯,彰显了奇迹。

现在,就让你的未销之魂俯身探看:

人死了,那“哨子”还挂在钟楼,

在平反与真相之间,你选择后者。

整个城市在呼喊,声浪远播。

一个医生死了,天还没亮。圣徒孤单吗?

你有长成之爱与尚未分蘖之爱。

黑是夜的呜咽,白是放逐之光,

一朵珞珈山的梅花,落到水中。

这是谣言:一个医生“成圣”的故事。

是谣言,但已流播人间了:

“他把他自己分裂为无数的镜子,

但他自己仍旧完整如初,与前无异”。[4] 

恰好,这件事发生在你

未到人生中途的34岁。[5]                  

无法复活:你不是基督,也非使徒,

尽管肋骨被挤压出淤青,

手指上尚有红色印泥,

瞳孔满是空城的倒影。

多年之后,一个谣言成真:

“有一个医生长着圣徒模样”。

在好多座庙宇你被塑为金身,[6]

在游戏软件中你是个驱魔者。

在码头,就在歇工那一会儿

一个组长对工人这样说话:

“从前有个眼科医生……噢,你看!

圣徒化身为医生,正朝我们走来”。

     2020年2月7日,草于台州

[1]从米开朗琪罗的雕塑《圣殇》看,圣母怀中的死难者耶稣,身体十分柔软。

[2]法拉奇小说《人》的开头,第一句就是:“他还活着!他还活着!”

[3]本诗作者札记。

[4]《神曲》天堂篇28篇。

[5]但丁在《神曲》的第一行就这么写:“当人生的中途,我迷失在一个黑暗的森林之中”,那时普通人的年龄认为有70岁(见《旧约·诗篇》,但丁开始他的神游在35岁,也就是1300年。李文亮医生去世时,是34岁。故有此言

[6]浙江台州黄岩区九峰景区有个街巷,在一座寺庙的配殿里有一金身塑像,人称“陈医生”或“陈先生”,看上去乃清末民初人士。据传这个“陈医生”悬壶济世,在瘟疫盛行时悲天悯人,解灾救厄。故此于寺庙中造像供后人瞻仰。此等情形,常见于浙闽一带民间信仰场合。

█ 司母戊鼎

几声怒吼,分开了铜绿色草丛,

祭祀的光焰顿时化为字的芒刺。

这是鼎,不可动摇的轮廓,社稷之型。

到处都是神的回声,道路即机缘,

野兽被权力规训,人却落入虎口。

短棱脊不是匕首,是玄武岩片石,

草丛中两只猛虎同时跃起撕咬头颅。

让人去死吧,王能控制一切除了空无,

“永恒”隐藏在细密的云雷纹之上,

本身就是纹理,毋须浇注成一个象征。

雄性的犄角与力量之外,只是风,

而食欲与丰收勾引着饕餮这怪物。

牛羊散落,连续的鸟雀纹饰装饰了

部族的天空,剑与盾装饰王者之心。

于是,在三道弦纹之上各施以兽面,

以衬托鼎足之匠心:力与美的熔铸。

耕作与狩猎,王与后之间身体之战

倒映在窥视者猫眼般的迷乱中,摄魂夺魄。

      2020年3月22日,杭州

首发于百科诗派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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