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 > 手游 > 原神

看完这篇探访日本文学圣地的“流水账”,我只想说:领导,让我去日本!

来源:网络 时间:2023-08-01 10:36:07
导读“今晚,他们又在歌枕相会。”

十世纪末的圣地巡礼

嫣哥

摘自嫣哥 的个人公众号 雪国

- 声明:感谢授权刊发,转载还请私信联系 -

准确来说,这篇文章其实应当始于6月23日中午,我乘坐飞机离开浦东国际机场即将降临东京成田机场时,在窗侧看到飞机飞越海滩的那一刻。海湾地带正适合用“绵延”一词来形容。低空中,平直伸展出的机翼尖部被晕状的虹色光圈笼罩,温柔地包裹在无法成层,而着实以“朵”来计数的白云之中。暗自感叹着这丰饶的海天景观,我顺手打开机上屏幕显示的实时位置信息,意外地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九十九里浜”。那是高村光太郎携爱妻智惠子到海边游览的场所,是他写下“智惠子已不愿为人”的地方——而这正是我来到这个国家的主要原因:自进入早稻田大学交换开始,我虽称不上是每天,但的的确确是一直在逐步进行着梦寐以求的圣地巡礼,即,寻觅自己尊敬的日本文豪的故居,及其作品的发生地或原型。限于时间和精力,自然是没有办法逐个寻访;然而既然有公众号这方自己的僻静天地,就一定要以小学生流水账的形式按照参观时间顺序,把这不多的寻访地一一记录下来,纵使这般形式无聊到了极点,也不能落下丝毫,生怕日后记忆愈渐模糊,导致我这番“丰功伟业”无从“夸耀”了。

我来到这里之前,本意是每一次的巡礼历程都事无巨细地写到公众号上, 保存一个草稿,一日一日更新,最终整合发表——然而这到底是个计划,计划就是用来被打破的——我又决定不开电脑,每次都记在自己随身携带的小本本上,空余时间再一并录入——但是决定也有不被实行的时候,终于把我逼到今天这个境地,欠下不少有必要写下来的东西和回顾的照片,结果发现自己已经忘得差不多了。看来还是早些着手开始补写才是——这可真是贯彻了我这个天天欠作业的学生的一贯作风了。

東京·宮沢賢治旧居跡

宫泽贤治 故居

贤治的故居是我来到日本后拜访的第一处圣地,也从此给予了自己经验之谈:这些地方大体都在居民区的寻常巷陌,如果没有标识,就全然没有踪迹了。我端着导航侧身无数条灰蒙蒙的小道,在往来买菜回家或是通勤归途的居民中显得格外可疑。贤治故居的牌子就在一段积满落叶的坂道上。如今已是再普通不过的公寓房间,却见证了九十六年前一个天使在这里孜孜不倦的创作,或许也见证了他在得知妹妹病情时焦急的眼泪吧。虽然人们现在并不确定贤治当时居住的具体是哪一个房间,更谈不上做出什么保护措施,我却意外地没有感到十分遗憾。毕竟屈身这样的房间之中,还一心想着“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才是宫泽贤治其人啊。我想,陋室只是他的一时栖身之所,有妹妹在的银河铁道之境才是天使的归宿。在《土神与狐狸》中,贤治是这样写的:

“‘我今天心情特别好。从今年夏天起,遇到了各种倒霉的事,吃了不少苦头。今天早上起来,我突然一下子觉得心情舒畅了。’

桦树本想回答,可不知为什么感到十分忧闷,难于启齿。

‘现在我可以为任何人去献身。倘若是替蚯蚓去死,我也情愿。’土神仰望着远方的蓝天说。他的眼睛乌黑明亮。”

東京·樋口一葉菊坂旧居跡

樋口一叶 故居

离宫泽贤治故居不远,依旧是穿过今人柴米油盐日常的住地,樋口一叶就是在这里长大的。时值水无月末,紫阳花依旧承着露水在街角吐露芬芳,即便不了解这巷尾曾是一位女文豪的童年,也会被花朵吸引得驻足观赏。一叶儿时使用过的水井也依旧得到了保留,成为孩子们的见学地之一。

東京·上野公園

鲁迅 《藤野先生》 议论提及

川端康成 《湖》 町枝赏樱之处

选择这里的首要原因,还是《藤野先生》开头一句:“东京也无非是这样。”鲁迅借此表达了对不改清国落后的中国留学生们的不屑,烙进了小时候压根对日本没有什么印象的我的心里。后来初中时再学习这一篇,正是我痛切盼望自己得到一位藤野先生这样的老师的时候,更讽刺的是教授这一篇的老师,也恰是造成我痛切盼望的唯一原因。但我到底是个没能耐的人,即便遇到这样的恩师,也难以写作什么“为‘正人君子’之流所深恶痛疾的文字”了。

東京·湯島天満宮

泉镜花 《汤岛之恋》 故事舞台

我放了学,乘上开往市中心方向的都营公交,想到是要去往湯島神社,紧张又神经质地抠起车内扶手上一个个防滑凹陷来。及至拜了两重鸟居,算是进入了宫园内,潺潺的流水声恍若是以鸟居为开关似的,一瞬间淌至耳畔,我当真以为自己踏入了神栖之所。七夕将至,人们将祝愿系于神殿旁,虽说供奉的是学问之神菅原道真,但是有了小说的背景,恋人们应当也会受到庇佑吧。我循着水流的细语向右手边拐过去,溪畔桥边,竟然立着镜花的笔塚。水面如镜,塚侧紫色的花朵也仿佛风一吹就要响起摇铃的声音一般,着实是镜花之笔安眠的好地方。绕行至殿前,成群的乌鸦一下子腾空飞起,在旷远的晴空中留下互相迎合的啼鸣。除却这鸟并非传达恋人耳语的鸽子,而是凛厉的八咫神鸟之外,神社的情形确如《汤岛之恋》中神月梓和蝶吉二度重逢时所写的那样:

“栖于许愿殿屋檐上、神社飞脊上、牌坊下、洗手台屋顶上的鸽子此起彼伏地鸣叫着,其中两三只在两人之间你来我往,飞来飞去。四周空无一人,只闻得远处传来叫卖纳豆的声音。——自那时起已过去两年有余。今晚,他们又在歌枕相会。”

神殿后的男坂和女坂,也果然是恰如其名的陡峭或平缓,在两条坂道越过的某处,神月梓搬迁的地方也就在那里暗自期待着主人与蝶吉的初遇。

湯島神社到底是歌枕,我那时决意七夕之时再来参谒,可以说是满怀了少年的情思的,虽然后来那天学校安排去了外地修学旅行。我在神社内久久徘徊,不忍离去,想起来资料上说川端康成执笔《伊豆的舞女》正是在湯島温泉的湯本館,虽然觉得不大可能,但还是决定打探一下试试。宝物殿内端坐着的神官独自把守在殿内的空调下,我便前去向他请教。神官大叔扶了扶眼镜,仔细端详了我记下的名称,说:“这是旅店?”我说对啊没错,他就找我要地址,我回答没有地址,遭到了大叔激烈的吐槽:“没有地址可不行啊喂!”原来他以为这是我要去住的酒店。我又一番解释之后,大叔再次端详许久,二话没说竟打开宝物库门向远处的正殿走去,剩我一个人想要上前追赶,却怕有人趁无人看守溜进宝库,只能待在原地替他看门。大叔上殿同门口的年轻神官行了个礼,两人便一起开始端详地名,后来我远远望见神官小哥也一副不清楚的样子,以为大叔终于要回来了,没想到他又接替了小哥的职责立在正殿门口,而小哥则拿着我的手机转身进入大殿的一片黑暗之中。几分钟后小哥走出来,向大叔转达了殿内更高级的神官们的解答,两人互相一施礼,大叔终于穿上鞋回来了,我守卫神社宝物的使命也可算告一段落。大叔一边告诉我我要寻找的地方是在伊豆,一边不停穿插着吐槽:“下次要查清楚再去啊。”“事先好好调查啊孩子!”“喂喂你这样可不行啊!”他唠唠叨叨,训话占了半数以上,直到目送我离开了神社。

東京·馬込文士村

川端康成 故居

上午经济课带去江戸東京博物館做调查,我在近现代展厅看到介绍说还有这么个地方,当即决定下午冒雨前去。用罢午饭,雨也止住了,顿觉心情舒畅,乘车前往大森。下站的一刻,我便开始左顾右盼,前后打量车站周边,觉得这里的市区依傍山势而建,像画笔一样将本应密集嘈杂的街市晕开,真难怪《痴人之爱》里的让治在这一带买下了那栋文化住宅金屋藏娇(被戴绿帽)了。顺着主干道往山上爬,拐进居民区里,就是文士村的资料馆。来到这里之前,我从未想过世界上还会有这么偏僻的资料馆来着。事实上资料馆和另外两个场馆横向相连,都锁着门,负责人是两位当时正聊得开心的大娘,看到我来一脸惊讶,看样子已经至少有个一天没人来参观过了。其中一个出来给我打开门和灯,插上空调,看着我换上拖鞋就又回去唠嗑了。馆内资料与川端康成相关的不是很多,我参观完毕继续上山,只为已经不知具体在哪一栋的他的故居前的小牌牌儿而已。

湯沢·高半旅館

川端康成 《雪国》 执笔之处及故事舞台

我在国内订下这家旅馆时,正是川端康成生日的那天。对这种机缘巧合的洋洋得意竟足足支撑了我度过了在那之前的一个多星期的焦虑日常。来前我特意调查了路线图,发现从東京到湯沢的新干线并不会穿过清水トンネル——“穿过县界长长的隧道,便是雪国”的名句中的隧道,而是与之并列、后来修建的一条,虽然难免失望,但也立志要拍下它滥竽充数。我估摸着这隧道要到来的时机怎么也得是过了某站再跑一会儿吧,怎知它一发动便钻了进去,窗外倏地一片漆黑,映出我自己黑亮的脸来。初遇叶子的时候,是与我这次正相反的严冬,她俯身为少爷裹起脚头的衣服时的侧脸,岛村自然不敢毫无遮拦地窥视过去,只能盯着玻璃上反映出的她一只明亮的眸子发呆,指尖浮起驹子柔软的体温来。雪夜车窗上氤氲的哈气我定是无法奢求了,而连那黑暗之中流动于车厢内的月光,对于新干线上的我而言都完全不可能——自己的倒影正上方,是车内白晃晃的灯管,不由分说地炫耀着自己的存在,而由于车辆在狭小空间内的高速行驶,惨白的灯光也并没有给人以些许黑暗中的安心感。谷崎润一郎在《阴翳礼赞》中所说的东亚美学面对现代科技的悲哀,在车上尤为明显了。东方人对阴翳之中不确定的美的探寻,叫洋人这么一照,哪里还有些许隐秘趣味呢。我注定是不能够像岛村那样望着平缓向后方移去的景色,涌起内心的洪流了。

出了站台往山上走,沿途空无一人,近乎鬼城。后来问了旅馆伙计,才知道因为夏天是旅游淡季,当地人也大多去外地务工了,因此空了下来。旅馆正在半山腰上,由八百多年前发现这眼温泉的后人世世代代守护至今,但是引以为豪的首当其冲还是这《雪国》。我羞赤着脸去了温泉,看到还有室外的池子,踌躇许久终于还是下决心试试。大概是因为摘掉了眼镜,看东西便有种自带滤镜的感觉,我把头轻轻垫在木栏上,让夜风顺着手臂抚上肩头,看到深蓝色的夜空之下,只有山谷里还流动着对不上焦的光点,随着夜行的快车一路向远方飞驰而去,留下的悠远回响却似轮船汽笛的声音。《雪国》中恰有这样的描写:“一股冷空气飕地卷进室内。火车渐渐远去,听起来像是夜晚的风声。”大概我也被初夏的群山清洗了眼睛吧。

翌日清晨,我赶早下楼去拜访旅馆内设的资料室,终于来到川端执笔《雪国》的霞之间。即便是踏上通往房间的石台,也担心惊起脚下随时会像雪花一般纷纷扬起的白沙。脱下鞋走进屋子,抬头望见满室晨光的一瞬,还没有反应过来,眼泪就已经淌到了唇角边。先生就是在这里写下了这篇,就是在这里抱着倦躯而眠,就是在这里和驹子的原型聊着那些山村女子没有意义的事情,就是在这里看到了叶子的幻影,就是在这里目睹了那场火灾,就是在这里幻化了自己……我用膝盖和手掌摩挲着每一叠榻榻米上的每一根经纬,在那见证了雪中熊熊烈焰下的村庄的窗前,明白了自己和驹子和叶子和岛村和整个雪国一样的徒劳。

大阪·住吉大社

川端康成 《反桥》 故事舞台

「あなたはどこにおいでなのでせうか。」

《反桥》以此句开篇,以此句收束,读起来着实是很有川端的感觉。由于似乎没有汉译版,我又怕自己僭越了读者的本分,翻译不出应有的韵味,所以就这样原句摘抄下来了。住吉大社的反桥诚如文中所描述的那样高大壮美,神灵使用的鲜红色映在神社前深沉的碧色水畔,而且,下桥要比上桥难。桥体十分宽大,并非每一处都有木阶,而是在平滑弧形的木板上按照一定的间隔嵌上木条,尤其是每次下行时,我都使足了力气把脚趾抠进鞋底。“五つの弱虫の私”就是这样在母亲的搀扶下渡过了反桥,并且知道了自己只是养子,而生母不久前去世的事实。我时年十九,心性上倒仍是“弱虫”,只是个前来巡礼的独身游人,却也怀恋起故乡来了。

茨木·茨木市立川端康成文学館

川端康成 故居纪念馆

关西夏日的正午,眼前随时都有可能出现海市蜃楼,但是天气并没有阻碍我对川端长大的这座小城的亲爱之心。进入茨木市立川端康成文学館的一刻,我便得到了空调的解救。除去前台的一位工作人员,馆内仅我一人,大可以放肆地贴着一件件文物资料——从这位孤儿的家庭的老照片,到小学时代开始初露文学锋芒的作文原稿——细细品读。许是空调吹得太冷,不知不觉间我又开始涕泗横流了,偏巧那天餐巾纸在另一个包里,于是整个空旷的展馆都回荡着我偷偷吸溜鼻涕的声音。这也是我顶讨厌哭的一个原因:只是流下眼泪,就像放开真情实感的水闸一般,宣泄一番心中的情绪,别人看来也可以理解;偏偏人们哭泣的时候还要流鼻水,发出声音已经足够尴尬,鼻涕眼泪一把抓更是不仅不令人心生怜悯,反而招致腌臜邋遢的印象,怕是馆内的文物也要嫌弃我了。

收拾收拾心情,我向工作人员申请了作家体验,坐入完全按照镰仓川端康成故居复制而来的书斋,一边把玩桌面的文玩和名为“まだ”的爱猫,一边誊抄《伊豆的舞女》。每每顿笔歇息,向右面的墙上抬头看去,黑白照片里的川端康成也仿若伏在机上,成为我眼前的一景了。

東京·漱石山房

夏目漱石 故居

漱石山房我早就计划拜访,前一天经济课上听教授说就在学校旁边,欣喜若狂,做好了万全的准备:甚至特意换上了一双带有花边的短袜,想着脱鞋参观的时候好看的袜子可以更好地表达我对先生的敬爱之情。路途上的喜悦难以按捺,那条道路上的幼儿园的孩子们见证了一位大学生跑跳着闪过他们门口的景象。导航显示即将到达终点的时候,前方路段似乎在修路,我侧身过去,原来是值此夏目漱石诞辰150周年之际,正在兴建这位文豪的纪念馆并计划于九月开放。我叹了一口气,遗憾那时候自己已经回国了,再往前去纪念公园,却发现入口被展馆的施工队圈在了里面。几次尝试导航到别的入口,却并没有这样的操作。无奈询问了一下工人,才被告知为了修建纪念馆,纪念公园也被括了进去,届时一齐开放,现在是不能参观了。我的花边短袜白穿来了。

鎌倉·鎌倉文学館

川端康成 故居纪念馆

鎌倉文学館馆建本身原是前田侯爵家的宅邸,战前进行了洋风的改造,上世纪八十年代捐赠市里,修建了现在的文学馆,以纪念与鎌倉颇有渊源的诸多文豪。关于川端康成,展品尤其提到《千只鹤》的故事舞台正是在鎌倉的円覚寺,我才意识到自己失算了,竟然没有把这个列在计划之内,而那时已经要关门了。适逢馆内在展出夏目漱石的往来书信,我便下楼参观,这天恰巧穿的是那双花边短袜,不由得再次得意起来。

走出鎌倉文学館右转的一个街口,便是鎌倉川端康成故居,然而每年仅春秋两季开放,彼时我连门牌都没有找到。但至少已经深刻感受到这个城市不愧为称职的疗养胜地了,比如先生窗外依山势愈渐浓密的树荫,和房子背后一眼望下去的海滩。

鎌倉·小動岬

太宰治 《人间失格》 殉情之处

其实鎌倉这座城市给我的初印象,就是《人间失格》中叶藏与女招待殉情的地方,而女方的名字我也已经记不起来了。只是从高中读它的时候开始,便一直有一个疑问萦绕在我的心头:双方才相遇没有多久,互相其实也都没有很爱对方,为什么未经深思熟虑就做到一起去死的地步了呢?反观各类殉情作品,诸如尾崎红叶《金色夜叉》、泉镜花《外科室》,或者我们最熟悉的也是我最喜欢的古典传说《梁山伯与祝英台》,恋人们都是相爱到了极点,却因为种种束缚不能在一起,才不得不以生死为最后一搏,但求一心的。为什么书中的叶藏,或者说现实中的太宰本人,要与这样一个人殉情呢?

乘江之电前往海滨的路上,我依旧在思索这个问题,用手机搜索资料时,想要打出“殉情”的日语,却尝试了许多种拼写都没有蒙对,于是只好打开词典查词。我输入汉语的这两个字,一个日语单词跳入第一行中:“心中”。弹出的一刻我突然一阵恍惚,摇晃的电车挂着沉沉坠下的树梢,几欲蹭上悬直的崖壁,海滨城市刺眼的阳光透过窗子直射到我的手机上,屏幕一下子暗了下来。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昭和元禄落语心中》的最后两字,竟是这个意思,难怪八云一直以来的所作所为,无不是在与落语艺术殉情。这部时代的悲歌,从一开始便昭示了结局了。

终于来到小動岬所在的海岸,我沿着水滨,每迈开一步都不得不拽起陷进细沙中的白色运动鞋。几乎到达了终点,我却反而忘却了自己的本意,把太宰治抛在脑后,再一次想起来《痴人之爱》。让治和娜噢宓还只是父女关系,没有成为夫妻的时候,曾经一起来到镰仓的海边度过了一段甜蜜的假期。每天到了像这样夕阳西下的时间点,两人便依旧是一副兴致盎然的样子回到家中,娜噢宓懒洋洋的腰肢浸泡在浴缸里,却伸展出健美的手臂,被日光晒黑的皮肤不仅不会显得暗沉,反而更自然地衬托出她混血儿般肤色的娇嫩白皙,而让治,就一点一点为她清洗掉海水晒干后的盐粒,指尖能够探寻到每一丝风干后变凉的皮肤下散发出的身体本身的温热。

我久久伫立于海边,出神地望着白浪卷携着海草涨起退去,鼻腔里灌进一股又一股新鲜的腥气。叶藏终于再次回到了我的脑海之中。我想通了。与其说叶藏是和女招待是传统意义上的殉情,不如说他们是在一起寻死,毕竟两人之间绝没有什么刻骨铭心的恋情,只不过是给予了彼此在冰冷绝望日常中不敢希求的一点点人类的温暖罢了。同年同月同日死也是这样的温暖,有点互相勉励的意味,也是不愿一个人离开的眷恋,两个向往毁灭的人,或者说只能毁灭的人,自然而然地一起走到这一步,生死却和他们开了个玩笑,唯独叶藏被救起来了。本来自杀的消息对于已经腐烂的当世来说口味略显清淡,新闻就借着身世背景打起了殉情的招牌,而这也正是叶藏自幼憎恶的。一个无法与世界和解的人在逃离世界的途中被世界搭救回这个世界,镰仓殉情实在是太失败了。

東京·鹿鳴館

芥川龙之介 《舞踏会》 故事舞台

我是因为芥川龙之介的这部短篇小说才知道鹿鳴館的。初读时完全无知,但仅因这雄鹿昂首立角于深林鸣啸的意象便爱上了这个名字。后来稍作学习,了解到这名字原来取自《诗经》,更是惊叹于命名者的用心——“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若是直接叫做“嘉宾馆”或者“笙瑟馆”,虽然点名了建筑本身招待外宾的用意,但前者过于直白,后者又有点略不正经的感觉;若是隐晦一点,称之为“呦呦馆”,再过上个百年以后说不定不知道的人还会以为是纪念某诺贝尔奖得主而修建的吧。果然还是“鹿鸣”二字最好,不如说绝佳。

不仅是芥川龙之介,诸多明治到昭和年代的名家都写到过鹿鳴館,三岛由纪夫甚至有一部戏正是以此为名,谷崎润一郎的《痴人之爱》中,娜噢宓还向让治吹嘘自己的祖辈在鹿鳴館跳过舞(这还是让治和浜田在结成受骗绿帽组时聊起来的,我考虑许久这一段文字是否应当改成绿色,最后还是选择了原谅),足见这栋建筑在当时意义非凡。短短七年的鹿鸣馆时代于我而言,不仅仅局限于它盛放的明治时期,也代表着日本自文明开化后明治、大正、昭和三个时代所有崇洋媚外风气的缩影。崇洋媚外的确不是什么好事,这一点是共识,可是它也有它独特的美。对于一个远东的小国而言,它使出浑身解数想要脱离封建时代的落后和拘束,想要尽快跻身列强的行列,然而多方条件都不够充分,便一味向西方学习,以此为美,终于做出些自以为西洋化了的好成绩,却不知在背后受到洋人怎样的讥讽。最终,这一切都随着建筑的毁灭而崩塌。和如今东京在战后重建的许多建筑一样,鹿鳴館也象征着这个国家白昼的繁盛和黑夜的堕落,只不过它过早结束了自己作为建筑的短暂的一生。

如今,鹿鳴館连旧址都荡然无存,NBF日比谷ビル后来者居上,用现代大楼标准的玻璃外壁反射出些许光辉,却多少有点沉着脸的感觉。如果当年的外交大臣井上馨得知如今这番田地,还会像那时一样下令不允许身为设计师、建筑师的Josiah Conder在建造鹿鳴館时加入任何日本元素么?

東京·芝公園

尾崎红叶 聚会之处

位于芝公園的紅葉館,是鹿鸣馆时代拉上帷幕之后,与之其建造目的相同的日式酒店。该场所当年非常高级,人数有限。它与文学结缘,不仅是因为以尾崎红叶为首的文豪们曾聚会于此,还是因为当时名为德太郎的尾崎也正是由这里给自己取了笔名“红叶”。

有一件事情我比较好奇,很想知道,就是比之完全西化的鹿鳴館,怎么才过去短短几年时间,作为类似替代品的紅葉館就走和风路线了。但是因为旧址不再,我连碑之类的东西都没有找到,再加上之后和小组成员约好了其他地方的调研,急匆匆地走了。我发现自己关于尾崎红叶的种种搜寻都比较失败:要么是受地图欺骗跑错地方,要么是来对了地方也找不见踪影,要么就是像《金色夜叉》里的圣地熱海一样太过遥远,没时间去探寻了。

東京·夏目漱石旧居跡

夏目漱石 故居

这里便是有名的“猫之家”的原址,现在完全保存并移动到了犬山市明治村,谷歌地图显示从学校搭车过去要四个多小时,我又看不成了。好在这里如今立下一块堂堂正正的石碑,记录下了那个时代它成为大文豪家宅的荣光,更何况这碑上的题字还是出自川端康成之手。这里正是当年还在东京帝国大学教授英文期间,漱石创作发表《我是猫》《伦敦塔》《少爷》《草枕》等的地方,因此说是“漱石文学的发祥地”。想来高中的时候,我正是因为读了《我是猫》,才开始掉入了日本文学的巨坑,从此以后再也没能从中爬出来。但是如果这样说,似乎又并不准确,因为我所热衷的日本文学作品的风格以耽美、幽玄和缥缈的物哀风格为主,比较贴近我本人内心追求的美学;而夏目的作品则多是幽默且深刻的,用平实的语句描绘宏大的社会背景,用轻松的语言揭露黑暗的社会现实。我从来没有说过自己最为喜欢他,是因为他的作品丰富且经典,我所读过的数量根本不足以概括,我“不配”喜欢他,可是却极其推崇他:因为我这样的人和自己所喜爱并学习的流派一样,缺乏魄力也就无法改变现实,便选择沉溺于自我之中;而漱石的作品却可以。大概是因为胡子的原因,我常常将他与鲁迅联系在一起,从而发现我对这两位文豪的敬爱,从根本上都来源于对他们敏锐的目光和犀利的笔锋的憧憬,以及对自己懦弱无能、逃避现实的愧疚。尤其是鲁迅,他是我非常喜爱的作家,我也恰巧是他非常讨厌的一类人。

仔细读毕碑文,发现从碑后的墙头上,一个小小的黑影投射下来,我抬起手遮住一点阳光,发现自己的种种思绪,都已经完全暴露在这个小家伙的眼皮子底下了。

東京·文京区立森鴎外記念館

東京·観潮楼跡

森鸥外 故居

之前还在漱石故居时,我抬头看着黑猫的雕像,突然听到背后有人在念叨着什么,原来是一位老奶奶在自言自语。她看到我转身,马上为打扰到我道歉,然后扯着一直想往前冲的那只狗子,不停地说:“我是来遛这家伙的。”道别之后,我在原地继续在心底摩挲着碑文,然后查了查接下来要去的川端康成在附近几次移居的地址——这次搜寻注定是徒劳的,我当时其实已经身处他曾居住的街道了,但这些地方都早已改为私宅,昔日本就浅淡的印记更是不复存在了,大概也只是在这街道之中漫步而已吧。但是既然森鸥外也曾居住于此,不如与这位文豪邂逅一番,也不失为一件美事。我做好了到最后一场空的准备,顺着地图所指的方向爬上坂道,还未邂逅文豪,就又见到了那位遛狗的老太太。她再次见到我非常高兴,因为狗子上坡太快,她气喘吁吁停不下来,好不容易算是捞到一个人陪她爬坡。她一遍又一遍给我讲述了关于那条狗的事情之后,问我是要去什么地方,我说我只知道川端康成以前住在这一带,现在都没有了,就随便逛逛。这时她的狗不知被什么吸引住,终于停下了脚步,老太太也站住思考起来:“这坡顶上倒是有一个文豪的故居,可气派啦!但是我不记得是谁了。啊呀,可气派啦!”说着又顾起狗来。我们一起缓缓登上坡顶,一幢非常有质感的灰色建筑物俯瞰下来,原来森鸥外的故居兼纪念馆正是伫立于此。我惊声叫了出来,老太太牵着狗向我道别,而且十分得意:“看到你这么高兴,那就是对啦。好啊,好啊。”

団子坂上的这座旧宅名曰観潮楼,与主人的笔名鸥外一道,无不映衬出这位文豪宽阔的胸襟。作为刚刚文明开化的时代率先留学、旅居德国的国家栋梁,他为世间广泛追逐的男儿之志而不得不使之退居其后的文学追求和个人情感,似乎也从这两个名字当中给出了些许暗示。拜访纪念馆之前,我有一个问题早在初次阅读其作品之日起,便打寻找答案:《舞姬》中的女主角爱丽丝,正是现实中森鸥外旅欧归来后追随着他的脚步紧跟到日本来的德国少女爱丽丝的艺术形象。既然作品中的爱丽丝怀孕后听闻悲讯发了疯并遭受到了主角的抛弃;既然现实中的爱丽丝紧紧追着森鸥外直到日本的家里,可是森家却为了儿子的仕途指定了别家的婚姻——那么历史上的爱丽丝最终到底何去何从了?然而博物馆中的资料并没有写,我的问题就像被打落的牙一样又让我吞进了肚子里。

展品参观完毕,我在影视资料厅观看了一部关于森鸥外的纪录片,其中受访人提出一点关于夏目漱石和森鸥外的对比,我觉得十分在理:夏目塑造的理想女性都是非常具有日本传统特点的女子,按照日剧《夏目漱石之妻》所说其中一大代表大概就是《文鸟》,但是很惭愧这一篇我没读过;而森鸥外则更为欣赏精神思想上自由开放的女性,具有典型的欧化特点,而我认为这也正是森鸥外在文坛上树立自己不朽地位的原因——他的亚洲面孔下,是一颗怀揣十分先进却并不激进的西方思想的心。比如留德三部曲中我最喜欢的《信使》:以前读纳兰性德,尤其徜徉于他送别青梅竹马的表妹于深宫之中的哀怨,而《信使》的女主角做出的选择则是坚定革新的,她没有被婚姻、阶级的思想所束缚,更没有得过且过,而是主动选择成为宫廷的女侍,以一种相对合适的方式改写了自己的命运。时至今日,她的选择依然是超越了现世的多数的。

顺便,二楼是在此基础上建造的图书馆,收藏有许多初版书的复制品供来者阅读欣赏。我抱起《伊豆的舞女》,实在是不忍放下啊。

東京·喜久月

川端康成 喜爱的和果子老店

我是在探访完夏目漱石、森鸥外两大文豪故居后来到这里的。之前第一天开始圣地巡礼,拜访宫泽贤治和樋口一叶时,就已经路过了这家老店,但是决定将之留给这一次品尝。而这一天我又正是极其得意忘形的:正是因为要寻访川端康成,我才得以拜见各位其他文豪,远比自己想象中要学到的多,我想,“先生大概是在引导我吧”。如此想着,这一带不少寺庙里,夕阳的余晖中密密麻麻的墓碑也仿佛变得不那么可怕了,我怀着更接近川端康成的决心,克制住打颤的牙尖,从一座座庙宇间穿过去。来到这家店,我进去第一句就是:“请问这是不是川端康成先生喜欢的那个喜久月?是不是没有分店、仅此一家?”把老板娘吓了一跳。得到确认,我挑选了三个包装好,便查路线回寝室。谷歌地图指示原路返回,我想到那一座座坟头,没有理会导航,径自往下一个JR站台走去,谁知这一带寺庙众多,自然也都做法事,一时之间竟成走罢一墓地又是一墓地之势。天倒还是亮的,我却胆小,一有风吹草动,就攥紧书包,脑子里不断重复着“先生在保护我”这种自己发明的咒语,一直走到下一站去,居然愣生生把两站之间的墓地近乎走了个遍。终于到池袋换乘时,作为一个宿舍里什么也没有的穷学生,就从车站的自动售货机里买了瓶冰镇的茶饮料背回寝室,跪坐在床上享用了先生所喜爱的点心。那时自己心里即是圣地巡礼的满足,又是受到指引的洋洋自得,也颇有一番清贫生活中勤勉学习的苦中作乐之感。冰茶到底难以飘散出热气腾腾的茶香,而我却沉浸于这自我陶醉中了。

这看起来是相当幸福的一天吧。我也这样认为,觉得自己简直幸福极了,以至于第二天的伊豆之旅也始终抱持着这种狂妄的想法。这也就罢了。关键是现在这个时刻,我刚从日本回来,在浦东机场等候晚上回郑州的飞机,才突然意识到:我第一次见的喜久月和这次吃的喜久月并不是同一家喜久月,而先生喜欢的好像是……我没吃的那家???

伊豆·修善寺駅

川端康成《伊豆的舞女》 旅行开启之处

《伊豆的舞女》是我所读的第一部川端康成的作品,虽然他认为自己的这篇文章尚显稚嫩,却至少贯穿了我从稚嫩的时代开始到如今想稚嫩也稚嫩不了的年纪的这些年,至少使他一步步成为我最喜爱的作家。因着这部自传性质的小说,我从第一次阅读到文末学生哥儿回应关心他的旁人,说出“不,我刚同她离别了”这句话,并且和他同时泪流满面的那一刻,便下定决心要来到这南国的土壤,寻觅他羞怯地追随她的脚步。

然而正如他与舞女不能成行一样,我的这番旅途也并不十分顺利。之前的那个周末,学校带去日光修学旅行时,我在東照宮求了一签,是个小吉,并且签上告诫我不要远行。可我还是下定决心请了一上午的假,一大早便出发往伊豆去。之后果然出了问题:不知是因为我前一晚被扭到的脖子在车上也一直为了看书而低垂着,还是因为读书的内容刺激了我的感官,我开始出现发虚汗、腹痛、头晕的症状。下车稍事休息,最终还是决定继续前进。先是JR,再是新干线,最后转私铁。不过这三島至伊豆的私铁与去往雪国之时大不相同,倒是如我所愿十分老旧:这其实仅从它发动时那宛如灌满了水后还去冲刺八百米的人的肚子一样左右晃动的姿态便可悉知;再者还有那一进车厢就能闻到的灰尘味儿,橘色的坐席也仿佛每一寸都被孩子玩脏的小手摸了个遍一样,显出肮脏黯淡的颜色;而坐席上罩着的白色钩花针织套——这种我只在小时候四十八线小城市的老家一位亲戚的老奶奶家阴凉的一楼小客厅里见识过的东西,则让我确信这是两个世纪之交时期的产物了。对比驶向新潟时我对新式电车的不满,还是不得不承认这老古董的暗沉也并不能尽如人意,就像手串上的手垢,确是风雅,也确是污秽了。不管怎么说,总之此后的一路一直就没再敢低头看书,而是一味望着窗外的田园风光出神。说来伊豆到底是南国的景象,和城市里压抑的气氛完全不同,每一株被风拂过的水稻弯下腰时,都洋溢着一股阳光下的健美。正是暑气当头的日子,我的头脑也被晒了一般,决定下车以后伞也不打,沐浴在那阳光之中。当然后来险些中暑,也就是后话了。

经过漫长的旅途,终于与主人公一样独自一人打东京前来的我,和他停在了同一个早年修建的车站:修善寺駅。车门开启的一瞬,还未感受到热浪袭来,先就听到了站前高挂的风铃叮铃铃的清脆声音。我追随着少年追随少女的步伐,开启了他当年开启的旅程。

伊豆·湯川橋

川端康成《伊豆的舞女》 “我”与舞女一行人相遇之处

按照之前做好的攻略,这桥其实应当是我来到这里后的第一站。我甚至来之前杞人忧天,想着这一次的旅途计划完备又憧憬已久,若是和之前的《雪国》之旅的效果不相上下,我该怎么评定高低,两次旅途化作人形、为我打起来的话可怎么是好。事实证明,我实在是想太多了。出了车站,我便开始了长达数小时的迷路,还恰巧是在这正午头儿里。来来回回倒腾了无数趟,最终还是只来到了这座桥上。其实来到这桥上还算好的了,原本差点就要空手而归,彼时正濒临决堤的边缘,内心的委屈在太阳的炙烤下全部涌上喉头,却在看到桥两侧的山川河流时渐渐退了潮。我走在这宽阔的桥面上,感受着往来的汽车带起的晃动,贴到了栏杆边:这桥涂刷得鲜艳明丽,真可谓这山村小城里一道亮丽的风景线,可是对于与纯洁的少女相遇的物语来说,总觉得还是过于闪耀了一些。想起之前午饭时和食屋的老板娘告诉我说,这桥改得和当年不大一样了,我又心生不悦,撇下了嘴。“在这里放弃吧。”我这样想着,腿却不听话,继续迈开步子向山上走去,企图做一下最后的挣扎,去摸索一下到底能不能到川端康成执笔《伊豆的舞女》的湯ヶ島温泉湯本館那里。是的,就是湯島天満宮的神官们帮我多方打听的那个地方。

上山的路两侧有些树荫,终归算是有些荫蔽。然而没走多久就遇到了施工,我以为自己不得不改道绕路了,却被一位工人大叔搭话问要去哪里,他接着用旗子指挥着将我领到一个工人小哥身边。小哥皮肤黝黑,身材略显矮小却十分结实,健气的笑容让我一下认定他必定是当地人,穿着连体的工服有点像只土拨鼠。他一边让上下山的车停下一边带着我在公路上走着,详细讲述着我该怎样去、要走多久,然后又把我转交给一位工人老奶奶,最后两人一起跟我道了别。我一方面感激着他们的好意,一方面向前行进,然而终归还是放弃了。去到那里的公交站走了半天还是不见踪影,即便等上车,如他们所说,坐车过去也再要花个四五十分钟,倘若如此,我再怎么抓紧时间也无法在天黑前回到东京了。

我憋了一肚子的怨气,却哭不出来,眼鼻、口腔和胸腹任由针刺的酸痛感侵袭着。这时想来文言文里的“恨”字不作现代文“恨”解,而是遗憾、悔恨之意,觉得再没有更合适的语汇来形容这种心情。我紧紧咬着嘴唇,重重地踏在下坡路上,嗓子眼里发出尖细的抽噎声,再一次遇到了那三位好心的修路工人。当他们关切地问我为何返回时,我说没时间了,必须赶紧回东京了以后,转过身时便哭了出来。不是因为真的就无法找到,而是因为自己耽搁了太多时间才白跑一趟,把这潜藏的、不忍心对自己揭露的理由向别人展露一角的一瞬间,就再也不能控制这种心情了。

回车站的路上,我发现了湯川橋的指示牌,却好像指向另一架小些的桥梁。心生疑惑,再走过去一看,原来这才是真正的湯川橋,刚才那座根本不是这个名字,我险些连这都搞错了。这真正的湯川橋也正在施工,但我还是踱了一个来回。没错,这才是它应有的样子,颜色一定是朴素的,简直要和山川融为一体,然后承接起这南国的风景,只有在这样的桥上桥下,才遇得到出身并不高贵,却纯洁娇嫩的舞女。学生哥的方角棉布帽子简直要溜过我的鼻尖了,我的视线跟着他的帽檐,渐渐走进流浪艺人一家的行列里,向他们的湯ヶ島温泉、向他们的下田慢慢走去。

归程,我嘲笑起自己来。前一夜那么野心勃勃,自以为今日能够将这伊豆的一切尽收眼底,甚至想象出了自己离开《伊豆的舞女》执笔处时的样子,在记事本里写下:“和室里仿佛响起舞女并不娴熟的鼓声,也一声一声地敲进我的心里。”而实际上这次离开伊豆,送走我的不是舞女的鼓点,却是轧路机吱吱呀呀的轰响和夏蝉不知停歇的嘶鸣。拖着步子走进站里,湯本館的广告跃然眼前,踊り子号也贴着我飞驰而去,我感到一阵讽刺,就这样一路咬着牙到三島駅,在那里邂逅了远处的富士山。

東京·新宿区立小泉八雲記念公園

東京·小泉八雲終焉の地

小泉八云 故居旧址

我在国内调查的时候,本打算拜访小泉八云的故居ヘルン旧居和《无耳芳一》的故事发生地赤間神宮,没想到一个个都那么远。抱着绝望的心情重新搜寻,发现学校附近竟然就有小泉八雲記念公園和纪念碑,一路兴高采烈地去找,但是没敢抱太大希望。拐进小巷子深处,终于见到了公园的拱门,却没想到比我想象中还要小,甚至有一点点破败,基本上就是夹在周边居民楼之间的后花园的感觉,还有几位老年人坐在后面唠嗑。但是花圃却意外地繁盛,虽然我一个花名也叫不上,却惊叹于种类之繁多与安排之精妙。跨入西式石拱门,绕一点路(就走到头了),就是小泉八云的胸像,在群芳的衬托之中显得更加伟岸,却也更加寂寞。走到近前,才知道原来公园是因新宿区与小泉八云的故乡Lefkada市结为姐妹城市而修建的。也不清楚希腊那边了不了解这个公园只有这么小,不了解的话我简直要去告状了。胸像基座侧面刻着八云所著《Japan: An Attempt at Interpretation》的一部分:“I fancy that if we were able to enter for a moment into the vanished life of some old Greek city, we should find the domestic religion there not less cheerful than the Japanese home-cult remains today.”他是否把对自己故土的乡愁,化作了对这片土地的热爱呢。

走出公园过到斜对面,便是小泉八雲終焉の地的石碑。八云曾经执鞭早大英语文学,大概这也是这里离学校比较近的原因之一。作为一个自幼胆小如鼠却酷爱中国古代志怪小说的人,小泉八云无疑用日式怪谈为我另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以他作为希腊人的英语文笔。我对这位文豪的敬佩之情,起初正是暗生于此。他对我的影响,在去年我自己在这里写的志怪故事里就可以看出来。只是我仅仅是陶醉在自己幻想中的故事把自己感动得稀里哗啦,却写不出像他那样让读者亦有感触的物语来。另外,也是从他身上我更体会到,真正的学问要求对一个文化多么深的了解和渗透才能取得,这绝非稍作了解、与人交谈时显得略知一二就可以称为“知晓”的。想来时下见识到许多人对外界知识哪怕是仅仅知道皮毛的一寸皮、一根毛,也要自诩“了解”、“喜爱”,可以说是非常荒唐了。

高雄·清滝川

川端康成 《古都》 千重子与苗子相会之处

前一夜宿坊在妙顕寺,是日一大早爬起来参加完厳修,本是要直奔清滝川的,结果在屋子里补了一会儿作业才走。乘上开往北杉山的公交车,我一直从繁华的京都市中心坐到小城市高雄的山间。一路上旅客渐渐都下了车,只剩下一些村庄里的老年人还在座位上,公交车也不再在各站停驻了,而是不按下车键就不给停,但是不到停车之时又不允许离开座位,所以我一直坐过了三站才终于抓住机会让司机停下,却意外发现这一站离我要去参观的雕塑和碑更为接近,反倒感谢起司机了。与山脚下的旅游城市不同,这里地处深山,以杉树为主的林业便是唯一的支柱产业,连行人的走道都没有,徒是高速公路贯穿,仅有的尚有人烟之地不是饭馆,更不是便利店,而是贩卖木材的小屋。国道边的杉林威严地耸立在两侧的崖壁上,高大笔直而又瘦削,以一种高傲的睥睨姿态俯视着溪谷的浅川。按说如此细直的树木,应当是遮蔽不严山间的,然而只需两三层的杉树便完全隐去了身后的山林,后面一层的杉树都藏于一片吸收一切的黑暗之中,更不必说是林中潜藏的其他山灵。我想起千重子来到这里见苗子时,得知她们的生身父亲便是从一棵杉树荡到另一棵的时候摔下来惨死于这片林间的,千重子疑心那时生父莫不是想到了被遗弃在京都商户门前的自己。杉木上盘亘的寄生植物,也使我想起千重子在自家院子里最爱观察的那两朵双生的寄生紫花地丁:它们是否永世只能遥遥相望,终不得见呢?

我有些得意地觉着自己来到了不被游人玷污的、只属于我的《古都》之境时,才发现这通往资料馆的桥早已锈迹斑斑,连阻止通行的锁都已经仿佛锈得一碰就要破碎成灰末一样,里面的建筑物更如同乡间废弃多年的仓库厂房。我贴着封锁线眺望栅栏那边,徘徊许久,身后一辆辆拉着木材的车疾驰而过,终于死了心。由于没有人行道,我只能沿着应急通道,挨着围栏下的深渊,一步步走回公交车站。结果一到车站我就傻了眼:最近的一班公交车即便准时,也至少是半个多小时之后了,从早上到这午后胃里空空如也还不是最可怕的,这下坡疾驰的山路上,我到哪里等半个多小时的车呢。犹豫了一阵子,我又斗胆向山下走去,好不容易走到一个小木屋,一打听这附近着实没有人步行的通路,我要参观的不管是资料馆还是雕塑与碑更是早在十年前就已经被封锁了起来。左右为难只能冒险继续向山下走到下一站去,这时偏偏又下起了雨。

这雨起先淅淅沥沥地裹挟着山间独有的清新滴落在我的头顶,我想起千重子来与苗子相会的时候,也有一次下雨,而且还是骇人的雷雨,两人当时正在杉林深处谈话,苗子便用自己因为劳动而变得坚实强韧,却依然是少女的柔软肢体,覆在已经是城里大小姐的千重子同样是少女的柔软肢体上,一边自己也害怕着,一边保护着失散多年的孪生姐姐,我一方面觉得于她而言大概和姐姐一同这样死去也完全值得,另一方面也否定自己的想法,觉得于她而言千重子的幸福高于一切,千重子必须活下去吧。恰是在这样想着的时候,雨竟突然之间如瓢泼般倾泻下来,我一个没有伞也没有孪生姐妹的人,就这样沿着汽车飞驰的高速公路独自下山,头发还被挂在了低垂的树梢上,一时间意识到需要担忧的是我本人才对了。索性这样几百米后,一辆白色轿车停驻在我身前,一位中年男子摇下车窗要求我上了车。我始终害怕他是坏人,可那时却觉得这样好歹能够避免在山路上被车撞的危险,不如走一步看一步了,便道谢坐上了副驾驶。我们一边交谈一边开下山去,得知这位好心人是美国约翰霍普金斯大学的数学教授,暑期回到故乡京都,在同志社大学教授数学方向的经济学,从家去学校的路上看到留学生样子的我如此不堪,没有办法扔下不管,于是伸出了援手。当他得知我来到京都之后的第一个参观目的地就是这里时,笑得十分无可奈何:“我一个从小在这里长大的人都没听说过这儿,你怎么会这么执念啊?京都的景点数都数不完,结果你第一个选这种地方?”我们愈渐聊得开心起来,车子行驶到山腰下半截,骤雨初歇,云开雾散。

京都·龍安寺

川端康成 《美丽与哀愁》 议论提及

室生犀星 《日本的庭园》 议论提及

我原本是没有打算探访龍安寺的,然而下山时承蒙教授好意搭了他的车,教授竭力向我推荐这里:“我的所有朋友来到京都,我都首先带他们参观龍安寺。”恰好顺路,我便让教授在这里把我“卸货”即可。还未进入寺院,仅是在园内的池畔散步,就在心里感谢起教授的推荐了。然而坐在那枯山水的庭院一侧,垂下两足也放下忧虑的同时,才终于真正感受到《美丽与哀愁》中形容龍安寺是“神格化了”的“禅学和美学”。且不说那一眼看不尽的十五块石头的哲理——毕竟我来回走动多次也还是只查出来十三块——那细沙白石,那沧海一粟般的摆放,那自成一色的低矮院墙,那墙后枝梢摇曳的古树,仿佛用石头的波浪将我从此世轻轻托起,送向亘古的彼岸了——不,要永远无法到达彼岸,永远徘徊冥想于暗涌波涛的海面上才是,在这无法成为永恒的时刻才终于能够成为永恒。

龍安寺就连盥洗室都是融合了禅学与美学的。这就又要说起谷崎润一郎的《阴翳礼赞》,其中那番对日式御手洗的言论,实在是其他任何人用语言再去概括便必定会遗漏他原本理解的言论。总之虽然是西式的洁具,却取和纸木槛修窗,拉开狭长的窗户,便是苍翠树木掩映之下的庙宇,连但凡人类皆有的肮脏日常,也变得洁净清雅起来了。

顺便,可能是因为走太多路的原因吧,进入寺庙需要脱鞋,直到我后面的中国游客以为我不懂汉语悄声议论,我才知道自己袜子上破了个洞。窘迫是自然的,但是修禅的经验似乎把我变得淡薄了许多,我于是给此情此景取了个名称:贫僧。

京都·金閣寺

三岛由纪夫 《金阁寺》 故事舞台

金閣寺的美究竟是到了怎样的极点,不读三岛,就不可能理解。如果没有这本书,我敢保证自己会和儿时的沟口一样,是感到失望的:虽然沟口是因为想象得太过美好,我是因为不喜欢金闪闪的东西罢了(吉尔伽美什:本王惹你了是咋的???)。总之因为这部作品,我才在有幸在见识金閣寺之前,先拜读了透彻解析其美学的作品,多少类似于高中的时候还没看课本就去读教辅的意思。也正因如此,我来到人满为患的寺院内,沿着湖畔行走,连个下脚之处都没有,只穿过一众又一众游客,高举自拍杆与对岸的金阁同框,呲起一排仿佛能因合影就能够换成大金牙的牙齿时,没有产生一贯的反胃感——因为金阁是不惧于外世纷扰的,纵便游人如何来往,它就是这样矗立于此,将摇曳的金色身姿投映在镜湖池面,栖息于殿顶的金凤凰在流动的时间之中,在原地永远地飞行着。倘若沟口的老师如今也在金阁,我仿佛要想象出老师柔软细嫩、怀抱过无数花街女子的皮肤与身体静坐于此,然后时间的录像突然快进,老师腐朽溃烂,连袈裟都被蚕食殆尽,甚至在地面上留不下一块脏污的时候,金阁,依然静静闪耀着它的光辉抵达时间尽头的样子。是的,金閣寺一定是这样的,它便是有为子那张拒绝世界的脸,而不是沟口和我这张被世界拒绝的脸,它拒绝俗世的时间,正如拒绝沟口纵火烧毁它的那一夜叩不开三层的究竟顶一样,威严冷漠,却美艳到了极点。这样的美,引导着世俗,却也禁锢着世俗,直到甚至超越它葬身火海的那一刻。

离开金阁,我在院内一家茶寮点了份抹茶。寮内的书法是三个大字“不动心”。这可真是金閣寺的茶寮里最相称的字啊。

参谒金閣寺的时候,我是没有读完《金阁寺》的。按说在那之前,我早就可以读完了,但是这一次却有些吃不消。因为读书的时候,我习惯于将自己完全代入进去,不是作为上帝视角,而是作者现在写谁,我就是谁,因此沟口的这些自白对我而言,无疑有些过量。每一次翻开《金阁寺》,我都必须时刻架起玻璃的隔墙,努力用自己的眼睛看沟口,而不是用沟口的眼睛看。但我依然好些时候有些被吸入进去了。

京都·平安神宮

川端康成 《古都》 水木真一约千重子赏樱之处

谷崎润一郎 《细雪》 莳冈姐妹年年赏樱之处

远远地刚拐过街角,便可望见远处巨大的赤色鸟居,在晴空下映衬得格外美丽。玻璃一样清澈的美少年水木真一便是躺在这里的草丛中小憩着等待千重子前来赴约。贞之助也是一年又一年在这里为莳冈姐妹花拍下出阁的姐姐和待嫁的妹妹们的照片,一年又一年觉得下一年也许就拍不到了。他们自然都是进入宫内的庭院欣赏了的,然而我时间太迟,已经来不及入园了。日后我如果能够重游此地,又是以怎样的心态同谁前来呢?《细雪》的最后,幸子忆起自己写给妹妹们的一首短歌:

“此身行作出岫云,日暮犹试嫁衣裳。”

是日傍晚返回旅馆,路过八坂神社,人们正在做祇園祭的准备,一位贵族打扮的童男正被簇拥着过到马路对面去,小时候的真一也是这样的可爱么。

京都·春琴堂書店

谷崎润一郎 赐名并题字的书屋

这家1949年的书店,一听名字便可知取自我最喜欢的《春琴抄》,但是却不在《春琴抄》的故事舞台大阪,是为什么呢?原来书店创始人的妻子正是谷崎家的女佣一枝,也就是《细雪》中春倌的原型。凭着这份因缘,谷崎将《春琴抄》的名字赋予了这家书店,并亲笔为之提名。如今书店已经大大缩小,蜷居街边的一角,却依然保留着内部一整个谷崎之角,满是这位文豪的著作和其他人对其的文学研究,据说还藏有当年谷崎的亲笔信。

非常不好意思,我在春琴堂書店原打算买本中岛敦,后来实际上买了本川端康成。润一郎我们就暂时改天啦。

京都·清水寺

川端康成 《古都》 千重子向水木真一坦言身世之处

去往清水寺的道路是一段狭窄漫长的坂道,我顶着正午的烈日,挤过身着和服的男女游客,耳朵里满灌着喧嚷的叫卖声,就这么一点点爬上去。直到登上寺院的高台,俯瞰整个城市,明白了千重子说出自己是弃婴的时候,一定是非常平静的。之前的那些上坡就如同铺垫一般,爬坡时的心境一定是会变化的;而渐渐远离尘嚣,于黄昏之时抵达古城的高空极目远眺,更是没有什么不能够轻易说出口,或者说越是像这样的事情,反而越能够说出口一些。何况对于千重子而言,轻松地坦白也许才更接近她的幸福吧。

東京·室生犀星の「庭石」と「苔」

東京·室生犀星旧居跡

室生犀星 故居及庭院

犀星曾经居住于田端一带,常常来这里料理庭院,后来爱子豹子夭折,也因此诞生了《童子之庭》等的随笔。庭石与苔是室生犀星为摆脱丧子之痛搬离田端时留给芥川龙之介的恩师广濑雄的,如今得以保存。其对于自然的热爱、对于艺术的认知,以及内心脆弱敏感而又温柔的情感,从庭院仅存的一角也可见一斑了。

東京·一葉記念館

樋口一叶 故居及《比肩》故事舞台

这里便是那烟管萧萧下的吉原旧址一带了。

自江户时代以来,吉原酝酿过多少凄美的爱情故事,让我这个热衷于往美好的地方幻想的人逐渐有点忽略了它黑暗剥削的实质。樋口一叶为了创作《比肩》取材体验而移居此处,如今成为了纪念馆的所在地,文中的柳树也在纪念馆对面“万条垂下绿丝绦”。由于我当天要乘飞机回国,完全是为了来看一眼才很早赶过来的,所以纪念馆还没有开门就不得不赶紧离开了,也许走过的路途的其中之一,会穿过那个暴雨的日子里,美登利扔给信如友禅染绸布条的土地吧。

圣地巡礼有什么意义,在这次旅行之前,我自以为是明白的:来到文豪们写作过的地方,总觉得能够感受到他们的意志和作品角色的想法,将我之所读施于我之所见,是谓“知行合一”。然而直至高半旅館一宿,我终于发现这是没有意义的,即是《雪国》所着笔的“徒劳”:“在岛村看来,驹子这种生活可以说是徒劳无益的,也可以说是对未来憧憬的悲叹。”我日后愈渐感受到徒劳是无法回避的,尤其是存在于灯红酒绿之中,存在于觥筹交错之中,存在于乱耳丝竹之中的繁盛,而大概但凡繁盛的东西总有些破灭的意味,于是有的人追求平凡,只不过平凡是同样的徒劳罢了。我也“徒然地让它载着自己的身躯奔驰”,只觉昆德拉老爷子前几年发表的小说的名字起得真好:

“庆祝无意义”。

(完)

再次感谢本文作者

嫣哥

并借势打两个广告

相关图书推荐

夏目漱石作品精装版系列已出

《我是猫》

(刘振瀛 译)

《哥儿》

(陈德文 译)

《草枕》

(陈德文 译)

《三四郎》

(吴树文 译)

《后来的事》

(吴树文 译)

《门》

(吴树文 译)

《春分之后》

(赵德远 译)

《行人》

(张正立 译)

相关图书推荐

《谷崎润一郎精选集》

(十一册)

[日] 谷崎润一郎|著

陈德文;竺家荣; 张蓉蓓;赖明珠;储元熹 ;谭晶华 |译

《谷崎润一郎精选集》精选其十一本名作:《痴人之爱》《卍》《春琴抄》《盲目物语》《武州公秘话》《阴翳礼赞》《猫与庄造与两个女人》《细雪》《少将滋干之母》《钥匙》《疯癫老人日记》,囊括了谷崎润一郎在各个时期的代表作品,力图为读者呈现出立体多元的日本文豪形象。

海译文

文学|社科|学术

名家|名作|名译

长按识别二维码关注

或搜索ID“stphbooks”添加关注

声明:本网页内容旨在传播知识,若有侵权等问题请及时与本网联系,我们将在第一时间删除处理。E-MAIL:704559159@qq.com

Top
加盟网